Lifescape / 生活風景: 我看105年學測作文題目及其相關評論

105年大學學測國文科非選擇題引導寫作（試卷截圖）

　　學測的第一個考科就是國文，當天我去考場看看學生，十一點二十分鐘響後，學生陸陸續續回到休息室，除了打氣，不免還是要問問考了什麼，只見學生個個都對我說：「我看到非選的題目都傻眼了！愣了兩分鐘才開始寫！」

　　什麼題目讓學生愣住了？學生為什麼會愣住呢？原來，第一是非選擇題的一、二大題史無前例地完全和古文三十篇無關；第二是第三大題的題目「我看歪腰郵筒」和過往的題目類型差異很大。這樣「別出心裁」的作文題目確實引發熱議，不少評論接連刊出，褒貶皆有，各自陳述「我看105年學測作文題目」的看法或評論。
　　綜觀來看，正面評價大抵肯定題目走向的改變，從偏重抒情或感悟，轉為重視觀點與論述；反面評價則多針對「歪腰郵筒」這一時事實在太「小兒科」，能發揮的切入點再怎麼多，也很難顯得豐富又有深度。此外還有一類評論，較針對作文的文體與目標討論，抒情、敘事和議論是否需要在作文中取捨？又延伸出另一問題。

　　一一拜讀各篇評論後，決定在此整理不同的觀點，也記錄自己的想法，試寫「我看105年學測作文題目及其相關評論」囉！

　　學測當天的新聞說「國文作文好發揮」、「超夯歪腰郵筒入題」，確實也有學生和我說這樣的非選擇題比較不用費心準備，用不著特別精熟古文三十篇，但是相對的，第二大題出現琦君的〈髻〉是高一的白話文課文，不少學生表示已經不熟悉了。第一大題請舉一和「改變與轉化」有關的事例並加以說明，倒是比較獲得學生的青睞，有學生告訴我，他用「玉米可轉化為能源」為例，可謂展現了三類組的長才。至於「歪腰郵筒」，則有兩種意見，有人認為好寫，很多可運用的觀點；有人則說自己當時根本沒有關注「歪腰郵筒」，很難寫得豐厚。
　　當下我的想法是：這樣的考題比較挑戰學生的思緒是否靈活，針對「歪腰郵筒」這一時事，可以有許多切入點，諸如小確幸、幽默感、一窩蜂、媒體炒作、被相對忽視的受災者......不過如何將想法寫得清楚又豐富，還是滿有挑戰性的。

「我看歪腰郵筒」破解作文公式？

　　1月28日大考中心公布了非選評分原則，也針對整體閱卷做了相關說明，國文科閱卷召集人李隆獻教授表示，正、反面寫法都有出現在考生的答案卷上，「只要寫得有程度和層次，都能拿到A等」，這次選出樣卷則是正反面都有寫。
　　有趣的是，副召集人崔成宗教授特別指出，學生若硬是搬出古人事蹟，寫得「陳腔濫調」可沒辦法拿到高分。換句話說，這樣的題目似乎破解了補習班傳授的「公式」——各類可用的舉例、豐富漂亮的援引、井然通用的段落架構等等。

　　但是，面對任何考試，其實都可以有公式。如莊勝涵學長的評論，「最終將形成一種應試指南產生——《教你寫大考論說文》」。現在不只是補習班，有些老師也會教導學生要試想什麼樣的題材、架構、寫作手法比較「合乎閱卷老師的胃口」。當然，這就是單純為考試而寫。我們要面對的事實是：只要考試存在，評分指標存在，公式就存在。
　　坊間如此多教我們如何寫應考作文的書籍（《寫出高分作文》、《建中生超強作文大公開》、《不必補習，也能寫好作文》、《作文滿級分這樣寫》......不勝枚舉），從會考、學測、指考到國考或各式檢定考，為了獲得高分，考生參考這些指南並不是什麼稀奇或丟臉的事，這完全正當。然而就像數學公式，就算題目卷最後都寫上可以參考的公式了，我們也不見得每題都能寫出答案，因為首要重點是：想通題目了嗎？對題目有想法了嗎？
　　沒有想法，就解不了題，也寫不出好的作文。

「我看歪腰郵筒」能引發什麼想法？

——為何選擇「歪腰郵筒」？引導說明如何陳述「歪腰郵筒」？

　　下一個問題出現了，如果一個題目沒辦法和多數考生有關聯，進而引發多元的想法，它算是個好題目嗎？

　　教師曾彩娟批評「我看歪腰郵筒」是小題大作，且偏重自我：「如此趨勢之下的考試教育，過度強調自己，人生格局勢必變小，生命器度也可能凝滯與阻塞，國際視野大受侷限。」。雖然我們可能不會全然認同曾老師對於「自我」的想法，畢竟從自己出發、表達自己的想法並不代表看不見世界，我認為這反而更需要大量且深入的關心與觀察，經過反芻、消化，才能夠轉化為想法。不過，針對「小題大作」，教育工作者陳育萱附和之，她特別羅列了2015年國內外重大事件，比較出「歪腰郵筒」缺乏深層意義，如何以此教導學生「思辯」？

　　沒有錯，我們身處的這個世界有很多重要的事件與議題，2015年——尼泊爾發生7.8級地震、法國繼《查理周刊》事件後市中心再度發生恐怖攻擊（土耳及、奈及利亞、黎巴嫩等多地也發生炸彈攻擊）、敘利亞內戰未歇導致難民遠赴各國尋求庇護（及多起偷渡船翻覆）......。而復興航空墜機、鄭捷捷運隨機殺人、阿帕契觀光團引爆國軍醜聞、八仙樂園粉塵爆炸、波多野結衣悠遊卡爭議、頂新案再掀食安問題等事件，更在台灣捲起一陣陣風波。或許這些時事新聞蘊含太多悲痛和憤怒，但此外也還有其他值得關注的歷史性事件，例如美國最高法院裁定同性婚姻在全美合法、翁山蘇姬在緬甸大選領導全國民主聯盟勝出、習近平和馬英九會面等等。

　　即使不要涉及「政治」，僅僅就促使郵筒歪腰的「蘇迪勒颱風」來談，也有諸多相關事件，例如台灣各地倒下上萬棵樹木，雙北尤其嚴重，牽涉到路樹維護的問題，還可與大巨蛋不當移樹及「被扶正的金城武樹」等時事一併討論。

　　再退一步，就針對「歪腰郵筒」吧——恐怕本次題目的缺失在於引導說明，因為此引導不僅沒有給予充足的相關資訊，更限縮了考生的寫作方向。我們再來仔細看一次：

104年8月8日，蘇迪勒颱風來襲，臺北市龍江路有兩個郵筒遭強風吹落的招牌砸歪，因而被戲稱為「歪腰郵筒」。由於歪腰郵筒姿勢可愛，民眾紛紛到該地拍照，使「受災」郵筒意外產生療癒功效。此一新聞甚至引起外國媒體注意，美、日皆對臺灣人民在天災及苦悶的生活中所展現出的幽默感印象深刻。稍後，中華郵政更推出特製郵戳（右圖）「人生嘛，歪腰也無妨」等一系列主題式明信片，頗受歡迎。

看完這段引導說明，我們能獲得的訊息是：一、郵筒是被蘇迪勒颱風吹落的招牌砸歪的；二、歪腰郵筒引起民眾的喜愛，民眾紛紛拍照；三、歪腰郵筒引起外國媒體注意，認為展現了臺灣人民的幽默感；四、中華郵政特製「人生嘛，歪腰也無妨」主題產品。

　　這麼一分析，問題就很明顯了。引導說明僅僅提及「歪腰郵筒」的正面迴響（療癒、幽默、歪腰也無妨），對於其他相關現象的敘述過少，例如蘇迪勒颱風有多強？造成什麼災情？多少民眾去和郵筒合照？排隊排多久？如何被設立為「觀光景點」？這樣似乎過於偏頗。
　　雖然有些教師的分享非常好，認為就上述線索即可提出幾項思考：「被砸歪的郵筒，為何得以產生療癒功效？為何站直的郵筒，天天為人服務，卻極少受到如此關注？這是一種苦中作樂的幽默感，還是逃避現實？當人們關注歪腰郵筒，是否相對忽略風災中受苦受難同胞？中華郵政順應需求，推出了郵戳與明信片，是為了自己的商業利益，還是給社會帶來更多正面助益？」但試想一位事先對此事完全不了解，或不住台北，甚至當時家中停電、淹水、被強風拆了根本無暇顧及什麼郵筒的考生——他會如何針對「『歪腰郵筒』所引發的現象或迴響」陳述看法、感想、或評論呢？如果他能夠透過引導說明知道更多，是否就可能寫得更好？補教老師唐文便認為這個題目有城鄉差距問題，「學測作文應強調延長性跟思考性，而非短暫的話題」。

　　當然也有另一種聲音，教師黍離就認為：「今年的題目更是開放，完全沒有傳統思維的包袱，『彎腰郵筒』看似無厘頭，然而卻是『深者見深，淺者見淺』，作答內容高下立判的好題目！......不但符合時代的脈動，更意圖鑑別學生平日是否能跳脫考試導向的讀書模式，具有靈活學習思考？」也有人說：「知道郵筒的背景知識，測的就是這個考生的論述能力。不知道的考生，測的就是如何藉圖發揮的有深度啊。」

　　或許，這樣的題目真能引導教學開始更加注重關注社會、靈活思考，我也認為對學生來說，多少能引發一些想法。可是一道轉變方向的題目，是否應該考量更多？大人們應該也都知道，要對一個議題提出看法、感想、乃至評論，甚至期望寫得完整、豐富、又有見解，其實需要下足功夫蒐羅各方資料，否則下筆可能只能表達粗淺的想法。然而，現下這個題目未將所有考生「一視同仁」，沒有補足資訊，使考生的「所知」基準並不在相同、或起碼接近的起點，這樣的題目，是否算是個好題目呢？我在此留下一個問號。

　　＊嘗試改寫引導說明如下：

　　104年8月8日，強烈颱風蘇迪勒襲台，造成8死、4失蹤、437傷和全台多處災情，創下全台最嚴重停電紀錄，累計近400萬戶停電，和雙北最嚴重路樹災情，約3000棵樹木傾倒，亦有諸多學校、道路災損。
　　特別的是，在臺北市龍江路也有郵筒「受災」。路邊兩個郵筒遭強風吹落的招牌砸歪後，被媒體稱為「歪腰郵筒」。由於歪腰郵筒「小紅」與「小綠」姿勢特別，意外成為熱門景點，在颱風過後吸引大批人潮前往排隊合照，一度造成南京龍江路口道路嚴重堵塞，中華郵政則加派郵政稽查人員在現場維持秩序。此一新聞也引起外國媒體注意，美、日認為「歪腰郵筒」展現了臺灣人民在天災及苦悶的生活中的幽默感。順應民眾期望，中華郵政確定郵筒不會漏水或造成任何危險後，決定在原址保留，而後推出特製郵戳「人生嘛，歪腰也無妨」等一系列主題式明信片，吸引不少民眾購買。

蘇迪勒颱風將榕樹連根拔起（攝於2015年8月9日）

「我看歪腰郵筒」應該寫成議論文？

　　「我看歪腰郵筒」延伸出的另一個討論和文體有關。
　　朱家安認為「我看歪腰郵筒」是爛考題的原因和別人不大相同，他認為「我看歪腰郵筒」的問題在於「沒有真假值」，因此「怎麼寫都可以、任何文體都可能」，卻可能「造成不同的文體在同一個測驗互相比較，評分方式模糊，測驗效果也不清楚。」
　　引導作文的說明中，強調考生需要針對「『歪腰郵筒』所引發的現象或迴響」陳述自己的「看法、感想、或評論」，然而，「看法」、「感想」和「評論」其實是三種不同的內容取向，我們可以看看《教育部重編國語辭典修訂本》怎麼定義三者：

看法：對人、事、物所持的觀點。（相似詞：觀點、見解、意見。）
感想：因感觸所引起的思念或想法。（相似詞：感觸。）
評論：批評與討論。（相似詞：批評、議論）

雖然上述三者可以融會在同一篇文章，但從考生的立場來看，下筆之前一定會先想想自己要寫什麼、怎麼寫，最後三者的比重在每個考生的答案卷中，一定各有其偏重者。然而，閱卷標準是否也比較偏重其一呢？就新聞中李隆獻教授的說法來看，這次較能得到高分的試卷應是兼有正反面論述，或有層次的批判性論述，而不是偏重「感觸」者。如此一來，確實可能出現朱家安提出的問題，但是這卻不代表「我看歪腰郵筒」就應該寫成議論文，或者學測作文應考純議論文，更該討論的是：作文必然會有模糊的空間。

　　學長莊勝涵即言：「論說（議論）與抒情本來就不相矛盾」，「夾敘夾議，情理兼容才是現實人生溝通理解的硬道理。」
　　議論文的基本元素是論點、論據、論證，抒情文的重點則在於表達情感，若以「我看歪腰郵筒」為題，論點的立足點其實可能是對於天災殘酷與人世冷暖的感觸抒情，由此再延伸出論據與論證，而論據可能又考驗了考生的記敘能力。換句話說，「我看歪腰郵筒」可能是可融貫議論、抒情、記敘的好題目，只是引導說明強調考生應寫出自己的「看法、感想、或評論」，因此議論的比重應會大於抒情和記敘。或者說，文章的核心應是考生自己的「論點」，無論這個論點是由敘事或抒情而生發，都必須寫出來。

　　在許多好作品中，情、事、理是密不可分或纏綿交織的。熟悉TED演講的朋友可能會注意到，無論講者要談什麼，都一定會「講故事」，而這個故事往往又會衍生出某些感觸，進而轉變為一些更為完整的想法或道理。而且，正因為講者說了一個「動人的故事」，才讓聽眾更願意傾聽或更容易接受他的觀點。因此我同意莊勝涵學長所言：「不懂得感受的人無法論說，只懂得論說而不知感受的人只是學會詭辯。人生沒有感受，對於生活沒有體會，沒有關切，他沒有一雙善感的眼睛，竟要有發現問題的能力，並提出『自己的』觀點？這是不可置信的。」

　　這讓我想起學測過去也曾出過和颱風有關的作文題目——「漂流木的獨白」：

99年大學學測國文科非選擇題引導寫作（試卷截圖）

「漂流木的獨白」正是我自己考大學那年的考題，所以印象格外深刻。同樣是針對颱風造成的某物，「我看歪腰郵筒」和「漂流木的獨白」卻是兩種截然不同的寫作取向，「我看歪腰郵筒」較重於議論，敘事與抒情為輔；「漂流木的獨白」則重在敘事與抒情，可透過漂流木的角度摻入批評議論，但寫作時並不是以議論為主，而是偏重考驗學生的想像力與感受力。
　　再看看近五年的學測作文題目：「學校和學生的關係」、「自勝者強」、「人間愉快」、「通關密語」、「獨享」，引導說明雖然大多註明「論說、記敘、抒情皆可」，不過也多請考生「根據親身感受或所見所聞」寫作，注重「經驗、體會、反思」，大抵是較偏重敘事與抒情，唯「學校和學生的關係」偏重議論。以考題的趨勢來看，應有打算走向情、事、理都可運用的題目，而非過於偏重其一，但接著就考驗了引導說明怎麼寫、評分基準怎麼決定，因為這樣的題目，顯然不能再以文體為導向，「取材立意的層次」與「寫作的完整性」可能才是評價一篇作文的重點。

總結

　　不知不覺寫得有點多了。事實上，出考題很難，出作文題目可能更難，當這些題目攸關每位考生的未來時，恐怕又更難了。作文題目要面面俱到、要情、事、理通吃，是個挑戰，也是個可以努力的方向。無論是以什麼為題的文章，都可以可緊密扣合情、事、理，這三者並未互相衝突，而是互相妥善搭配才能打造出動人心的作品。大考作文不是創作，卻考驗著學生如何在面對某一題目時，迅速且靈活地生發想法，有了想法，才有接下來比重拿捏、取材選擇、架構擬定與寫作手法的問題，而一篇好的作文，應該是能夠完整、豐富、精確地表達自己的想法吧！

　　而我認為，為了讓學生需要考慮的就是自己的想法和寫法，扮演了重要的角色的題目與引導說明便需要給予學生更多方的資訊或刺激，畢竟在考場不能搜尋資料，若頓時也考驗學生對每件社會時事的關注程度和記憶力，似乎就偏離了考作文的本意。我想這才是105年學測作文題目「我看歪腰郵筒」最大的問題。

　　很期待未來的作文題目將越來越能夠激發出學生的多元觀點和好作品，讓感受與思辨的能力並進，培養能將想法表達得精采、豐厚、深刻動人的學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