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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01-30

再見告別


  有學生問:「一位老師要具備哪些條件?」我可以想到很多,諸如熱忱與耐心,好學與專業,同理與愛,以及喜愛與人認識、交流的特質。然而,此時忽覺還有個重要條件,便是「習慣告別」。
  作為老師得告別很多。與學生相處一兩年,頂多三年,感情才正在成熟,就要畢業;或者在成為正式教師之前,代課代理恐怕都以一年為限,為了自己的未來,又是告別。不過是誰先離開而已。實質的分離之外,在學生面前,老師還得告別一部分的自己,以成為中立、公正、不被過多情感窒息的模範。
  不知是個性使然,抑或太過年輕,當我已開始習慣學校生活,卻是更加無法習慣告別。就像因突如其來的煞車或外力,被拽出等速的慣性運動,要不摔得疼痛,就是往未知的宇宙深處筆直飛去。
  而對於習慣生活的思念,就隨越拉越長的路徑無限地延長了。


  在告別大學生活之後,緊接著就是半年的教師實習,雖是回到高中母校,心情卻很新,一向的念舊攀附新的時間,新的事物則將記憶的土壤全翻過一遍,冒出不曾見過的芽。
  實習老師是個微妙的身分,在學生面前是老師,在老師面前卻還是學生,我們不能也不需承擔太多條目上的責任,只要在老師的信任與指導下盡情作自己想像的模樣,在講台上下盡了自我定義「一位老師要具備的條件」。我們告別一半作為學生的自己,向一半將成為老師的未來的自己招手。
  就我所知,很少人和我一樣:實習輔導教師曾教導自己高中三年。算起來那已是八年前,我在國文課上遇見W師,就這麼當了W師三年學生。W師的聲音清亮,專業無庸置疑,隨時可背誦起古文詩詞,那段〈赤壁賦〉彷彿至今仍不絕於耳,同學相聚必會聊起。而我喜歡國文,也喜歡寫,逐漸就因寫作(無論是作文或是創作)與W師熟悉起來,時常在午休時間找老師討論作品。我喜愛午休氛圍,講話要小聲,光線要溫柔,萬物輪廓不明,邊線都成曲面,像課桌椅的木色那樣軟。我喜愛在這樣的時刻看與聆聽,W師的聲音好聽,那聲音成為我第一次明確聽見,有人對我的文字讚美;實習期間我常看學生午休,孩子們趴睡著,或悄悄地醒著,安靜得近乎肅穆,像平靜凝結時間上頭,成飽滿的露珠。我不曾忘記,在國文科辦公室角落的黑色沙發上,W師的聲音也像露珠。
  回來學校時,黑色沙發與矮桌已經換成高長桌,便於老師們備課或與學生談話。以高中畢業那年算起,五年間不會沒有變化,廁所翻新、公車改道、榕樹道鋪上新磚、多了電子白板與智慧教室,外頭則是捷運新蘆線與松山線開通、飲料店一間一間開,但這些都還好,比起告別。高中畢業後,有些老師退休了,或者結束代理、調回家鄉,大學再幾次回來,能見的越來越少,老師終究不會每一位都像校園中的榕樹,長久佇立在同一個地方。
  幸運的是,W師一直都在,無論剪了短髮,聲音依舊好聽。這是那麼令我安心。

  高中畢業前,因為早些考上大學,除了畢聯會就沒什麼特別忙的了,因此有的是時間來準備告別。當時不僅給同學們寫了小卡,洗了相本,更為幾位老師手工做了卡片,現在看起來,高三的字跡已與高一不同,此時此刻的字跡又比當時更在規矩中瀟灑了些,但W師曾在我徬徨的信中,讀見我的筆下少了高一時的閨秀,多了銳氣,甚至有些火氣,而在紙上指著世界鋒利起來。我未言明,不過老師或許也讀見了,我那時對於現實的不諒與不解。而後寫的每張卡片,我都有些擔心字裡還有氣,我不願祝福也變得尖銳。
  所幸字如人心,實習時W師教會我放鬆一些,更因為每天與率真的學生相處,快樂與感動日益盈滿,感謝的充滿,讓後來的字還有著成熟,但輕巧柔軟了些。可也因字如人心,當告別的感傷襲來,我的字就歪斜起來,像被眼淚化了,或者想躲開掉落的淚水。
  我不重視形式,卻格外在意「儀式」或者「象徵」,特別是告別,總感覺或許是該聚一餐,唱首歌,開個同樂會,氣氛歡騰了當下就不哭;或許是該寫張卡片,拍些合照,微笑,擁抱,再落淚。讓告別就在這些動作中完成,留在那些時刻裡,深深地刻劃下去,才不致蔓延。
  可是實習的最後一切告別匆忙倉促,還是一天一天來,太多對象要告別,告別還漸進著走。
  從在導師班上穿上高中制服唱歌開始,告別就是進行式了,後來每次看見學生,都看得用力。而後為導師班的每位學生寫小卡,並在學期的最後一天來臨前,將最真誠的告白寫滿黑板,我知道那天整個上午他們都沒有將我的字跡擦去,那天他們遇見我的眼神都更加明亮,而那天我忙,從第一節到第四節分別在三個教學班級獻唱一曲,學生非常歡騰,合照也熱鬧,中午卻急忙趕去一場飯局,我著實有些後悔,沒能再感受一次我最喜愛的午休,時間刺穿了一個個事件,我沒了餘地好好反應,告別就變得侷促。收到學生的卡片與禮物時,我一時間沒能說點什麼,我想我有些後悔,沒說我愛他們。然後隔天,學生便放寒假去了,可這僅是告別的第一個段落。
  當我終於做好卡片親自拿給W師與Y師,當研習講座結束我終於能與老師聊個幾句,卻深感自己笨拙得不行,我知道我沒有準備好,要怎麼準備好面對往後沒有觀課、上課與分享的生活?當晚我抱著學生送我的玩偶入眠,因我連在夢裡,都還沒能接受第二段落的告別就要在漫長的講座中結束。隔日收到W師的信,中午抽出時間回到國文科辦公室找老師,就像這整個學期中與老師聊天的情景,W師的聲音好聽,笑容其實也和我的一樣燦爛,老師請我先走,也如這半年中很多時刻一般,我不疑有他,卻未料W師提早些離開了。在心中準備好儀式性擁抱的我,這天終究無法為段落收尾。
  最後的最後一天,學校只剩下了行政人員,接連不同處室送禮,午餐也齊聚歡樂,明明不知道來日何時會再見面,但這天已沒有太濃的離愁,最後一個段落就像後繼無力,整章的告別都歪斜了卻已不能有所謂。在回家的公車上,我已無法形容風景。我見到離愁被時間輾得長,成了薄薄的、延展的金箔,沒能集中在單一時刻釋放的,就像宇宙中的飛船未在脫離基地時爆炸,而被投入漆黑,無盡苦澀就在漫長不可期的太空漫遊中日益壯大。

  因為這一切,我的告別就只剩下自己的眼淚。告別學生那天,我在辦公室翻開卡片,卻知道不能繼續再讀,再讀就要掉眼淚;告別老師那天,當我已見不到W師與Y師,我慌亂地走在校園中,空蕩蕩地就哭了出來;告別辦公室的這天,我終於不哭了。前日一讀W師的信,眼淚就不受控制,而後每看一次紅一次眼,今日我終於不哭了,只鼻子還酸,我是知道還會開學,是知道學校不遠,是知道老師在信裡寫著:「有空時再回來走走聊聊,我都在這裡等妳。」可是正因為知道如此,我的眼淚便更沉重。
  眼淚墜在被翻動的土壤,冒出的新芽才剛要茁壯,陽光便收斂起來。即使在學生眼中我是個冷靜、幹練、時而風趣時而嚴肅的老師,但我在這樣的天氣裡,只是一個還沒學會習慣告別的學生啊。

  學文的沒什麼專長,大抵就是善感過頭,不然為何我不能真正停下眼淚?我對一個階段的結束感到不安,儘管未來暫無變數,可是我已經習慣,也就開始思念。有學生說想念我,我笑著沒說的是我何嘗不是非常非常想念這一切,學生離開時的身影其實多是開心的,我明白,假期總是令人開懷,只是對我而言假期就是告別,假期就是感傷本身——在充實毫不間斷的高轉速生活之後,假期將會是一種更強烈的虛耗,虛耗我的情感,全都為時間所浪費。
  W師問起我假期有什麼計畫,除了讀書我卻也想不到更多,一時間,我好像變得無處可去。我不免懊惱,為何我無法像學生一樣,那樣率真地說出想念與愛?為何我會被漸進的告別拖垮?為何我還像在宇宙漂浮,等待遇見一個更好的星球。
  「聚散有時,惜福惜緣。」W師在信裡寫。我明白,我理應要開始學,學習好好告別,也去習慣告別,畢竟這應是作為一位老師所需的條件。但是否其實所有的老師都不是真的習慣,而只是偽裝呢?我不知道與三個班級合照時,W師先行離開是否也部分是為避開這樣儀式性的告別;不知道岔開的談笑風生裡面,是否其實離愁更多。我不知道。我僅知道自己最後有些不敢望進W師的眼睛,就像今天一個學生和我說再見,說他很想哭,接著他抹抹眼睛,不再看我,我知道,因為一旦對視,眼淚就會從靈魂深處流出來,那些眼淚多麼像露水,我們不願讓它輕易掉落。
  我仍會學習告別,就像學習教書,總要實際體驗。而我也會學習再見,一定再去看那近乎魔幻的午休時刻;一定再去待在教室一角享受高中課堂的單純與美好;一定再去聆聽學生想說的話,一定再去和學生分享我的所見所聞;一定再去坐在W師身邊,談任何一種事,因為我在老師面前永遠不用告別任何自己。

  一定再見。我的告別就不再恍如朝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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