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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2-19

《模仿遊戲 The Imitation Game》:Stay weird, stay different

The Imitation Game / Morten Tyldum / 2014
  印象中第一次認識圖靈,是在哲學系的選修課上,討論"Could a machine think?" 這個問題剛好和《模仿遊戲》中那位警官的提問一樣:機器可以思考嗎?當時老師就提到了「圖靈機」(Turing machine),並開始討論可以「思考」和「模擬思考」有何不同——自動駕駛是真的在「駕駛」?計算機真的在「計算」?或者,只是「模擬」、「模仿」?
  The Imitation Game,艾倫.圖靈所謂的「模仿遊戲」,談的就是讓機器模仿人,然而最後,我們能分辨何者為機器、何者為人嗎?如電影中的圖靈所說,機器只是思考的方式不同,當某事物的思考方式跟我們不同,就代表它沒在思考嗎?艾倫.圖靈說:「我們容許人之間能有極大的差異。不同品味、不同喜好的重點在哪裏?那不就是我們腦子的運作不一樣、思考方式不一樣嗎?」然而,不一樣,使人不平凡,卻也使人肩負痛苦。

—下文可能透露部分劇情,若您擔心影響觀賞心情,請自行斟酌閱讀—

16歲時,我曾想要自殺。因為我覺得自己很古怪、很不一樣,沒有歸屬感。但我現在站在這裡。所以我想告訴那些在某處覺得自己很古怪、很不一樣,認為沒有自己容身之處的孩子:有的,我保證有地方容得下你。保持古怪,保持不同。而當有一天、輪到你站在這個台上時,請把這個訊息告訴給下一個人。
"Stay weird, stay different."以《模仿遊戲》獲奧斯卡最佳改編劇本的Graham Moore致詞時這麼說。這句話正是電影《模仿遊戲》的主旨。即便選擇"stay weird, stay different"的人,可能將被世人遺棄,但,「有時候,被世人遺棄的人,才能成就讓人想像不到的大事。」

  「有時候,被世人遺棄的人,才能成就讓人想像不到的大事。」
  這句話在電影中出現了三次,第一次是唯一願意幫助艾倫.圖靈的同學克里斯多夫對艾倫說的;第二次是瓊問起艾倫為什麼幫助她時,艾倫對瓊說的;第三次是瓊告訴艾倫,正因為他的不一樣,讓世界變得美好,艾倫就是被世人遺棄,卻成就他人想像不到的大事的人。恰好,這三次,分別出現在電影中的三條時間線上:1928年—圖靈的學生時代;1939至1941年—圖靈在布萊切利園;1951年—圖靈家遭人闖入。
  我想,這是編劇和導演刻意為之。電影中三條時間線交錯出現,各有不同色調與意義,疊加成導演與編劇想讓觀眾看見的艾倫.圖靈。


冷色調的1951年:你的評斷決定了他人的結局

  最一開始,是冷色調的1951年,一位警官得知圖靈家遭人闖入而前往調查,並獲得機會偵訊圖靈。我們最先聽見的就是圖靈的聲音:
你有在注意聽嗎?很好。......我現在要你專心,你仔細聽好,等我說完再評斷我。如果你做不到,就請你離開房間。如果你選擇留下來就別忘了是你選擇留在這裡的。從這一刻起發生的事不歸我負責,而是你的責任。
因為是看DVD,所以我能夠在看完全片之後,再回頭看看開頭,這讓我發覺圖靈最初的畫外音別有意義。首先,這代表後續我們所看到1939至1941年在布萊切利園發生的事情,以及1928年的過去,應是圖靈在對警官敘述這一切;其次,圖靈希望警官來評斷他,但必須等他敘述完那些不為人知的故事;最後,那不僅是對警官所言,也是對觀眾說:如果你無法專心觀看,可以選擇離開,但若你選擇繼續觀賞,請別忘了,接下來你將在電影中獲得什麼、做出什麼評價或產生什麼想法,都是你自己的事。
  簡而言之,這部電影本來就是選擇性、甚至主觀的敘事,相信多少、做何評斷都是聽者、觀者的事,但作為敘述者,導演與編劇有意地希望藉由「電影中的圖靈」讓觀眾做出「支持被世人遺棄者」的評價。
  也因此,當最後圖靈對警官說:「由你來評斷吧。告訴我,我是什麼?我是機器?我是人?我是戰爭英雄?我是罪犯?」警官回應:「我不能評斷你。」圖靈喃喃:「那麼,你對我來說一點幫助也沒有。」因為,我們有時真的難以評斷他人,但評斷將決定我們在某些議題上會支持誰的立場。作為觀眾,我們對圖靈的評斷是什麼呢?在同性戀或受壓迫者的議題上,我們會選擇站在他們前面,捍衛他們的權利嗎?我們的評斷將直接或間接地決定他人的結局——我猜想這是導演與編劇期望觀眾思考的。


暖色調的1939-1941年:最壞也最好的時光

  1951年是冷色調的,像是罩著一片晦暗的藍色濾鏡,似乎象徵著沉重、悲傷的結局,唯一的一絲暖意,是最後圖靈看著房間裡的「克里斯多夫」,露出微笑,關燈後走進漆黑。那是圖靈被判猥褻罪,開始服藥,而瓊來找他之後;是他看著「克里斯多夫」說不願被奪走、不想獨自一人之後;是瓊告訴他,他無須變得「正常」,沒有「正常人」可以造就這麼偉大的成就——「有時候,被世人遺棄的人,才能成就讓人想像不到的大事。」
  那一絲暖意,是從1939-1941年穿透而來。電影中在布萊切利園的畫面,總是充滿暖褐色調。我猜想,那是因為那段時光儘管也有痛苦,卻可能是圖靈最為幸福、最有成就、為世界貢獻最多——甚至最多朋友的一段時間。

  1939-1941年的段落開端,是圖靈穿過月台人群,上火車後,看了一眼在火車包廂中低頭寫著填字遊戲的小男孩,那是1939年,他前往應徵布萊切利園裡的機密工作。電影中的圖靈在布萊切利園仍是個孤僻的「怪咖」,不大懂得與他人互動的幽默感或溝通的方式(雖然圖靈的傳記寫作者表示實際上圖靈是富幽默感、擅交際的人,和長官及同事都相處融洽)。然而,瓊.克拉克成為他的一線曙光,讓他了解到與他人擁有良好的互動,甚至成為朋友,才能真正幫助他實現聰明腦袋中的構想。於是圖靈帶了蘋果給同事們,生硬地說了笑話。當丹尼斯頓打算開除圖靈,休、約翰、彼得等人都來幫他說話。甚至在與他人聊天的過程中,發現破解「恩尼格瑪」(Enigma)的方法(當然,這也不符合史實)。
  然而,我們也在圖靈與瓊的互動中,看到他雖然不擅言辭,卻柔軟地害怕他人受傷的心。與瓊求婚之後,卻發現隨時都有被威脅利用的可能,圖靈選擇和瓊切斷關係,以確保瓊的安全。但說出那句"I never care for you."何嘗容易。我覺得電影中的瓊是個溫暖的人,當艾倫對瓊說自己是個同性戀者,瓊說沒有關係,那不重要,因為他們的心在一起,因為他們在乎彼此。可惜,圖靈心中的恐懼還是讓他壓抑了自己,就像1928年那時一樣。


青黃色調的1928年:說出口的密碼、說不出口的情感

  1928年以試圖撥開紅蘿蔔與豌豆、被霸凌的圖靈開始。青黃色調帶有一種緬懷的味道。當時只有克里斯多夫願意伸出援手,和他成為朋友。電影中,圖靈一直在玩填字遊戲,得知密碼學是因為克里斯多夫正在讀《A Guide to Codes and Ciphers》,那時,圖靈提出一個問題:「這跟說話有什麼不一樣?」他說,「人說話的時候老是拐彎抹角,他們說的是另一件事,而你應該要知道那是什麼意思。只不過我都不懂,所以.....」這段話和1939-1941年圖靈不擅交際的表現也有所呼應,事實上,心理學確實有一種說法,即人在講話時是在進行「編碼」,聆聽者須進行「解碼」才能得出其欲表達的意義。然而,困難的是人非常複雜,不同人、不同對象、不同情境排列組合之下有多少key的可能性呢?恐怕根本無法用數字表示。可能正因如此,人與人的相處才會有那麼多誤解、衝突、傷害。
  於是,圖靈永遠都不知道為什麼克里斯多夫沒有告訴他自己快離開人世了,他無法理解用密碼告訴他兩周後見的克里斯多夫,為什麼不會回來了;他不懂為什麼當自己有勇氣表達愛,卻再也沒有辦法說出口。那個在校長室顫抖著說"I don't understand."的艾倫.圖靈,像是深怕自己害了克里斯多夫一樣,否認了自己和克里斯多夫的關係。只因,那是不可言說之事。即使到了1951年仍是如此。即使到了今日,也尚未能夠屏除可能因此受傷害的恐懼。


在火光交錯的時代,一切掩滅的都要等待未來

  在圖靈被霸凌的那一幕,是成年圖靈的聲音說道:
你知道人為什麼崇尚暴力嗎?因為暴力的感覺很爽。人發現暴力讓人非常滿足,可是把滿足的成分去除後,這個舉動就會失去意義。
1941年破解密碼的那晚,圖靈也說了同樣的話,暴力有很多種形式,霸凌是一種暴力,戰爭是一種暴力,有時,沉默也會成為一種暴力。聆聽圖靈娓娓道來一切的警官並沒有去除圖靈被判下的罪,在某些時候,那是無可奈何或無能為力,但我們也可以說,那是我們願意付出多大的代價去捍衛他人的權利?當必然會有人犧牲時,我們又如何冷靜的面對?或者,如何平復那受傷的心靈呢?面對戰爭,圖靈冷靜以對;面對自己的心,他卻無法冷靜。
  過去火光交錯的是戰爭,如今火光交錯的是人們歧視、仇視的心。那使我們無時無刻都準備戰鬥,激烈地捍衛自己認同的價值,攻擊與自我信念相牴觸的他人。我們仍在戰爭之中,只是受傷的不是軀體,而是心靈。
  最後圖靈等人奉命銷毀一切機密資料,在紙堆中燃起的火焰微微照亮了他們的臉龐,戰爭進入勝利尾聲是值得慶祝的,但離開了這一切之後,圖靈剩下什麼呢?在最後這段畫面中,同時放著字幕,說明後來圖靈以氰化物自殺(史實中並未證實是自殺),當時英國有近5萬人因同性戀而獲罪,直到2013年,英國女王伊莉莎白二世赦免了艾倫.圖靈背負的罪。本片上映後的2015年2月,圖靈的家人向英國首相府邸發出了一份超過 50萬人簽名的請願書,要求英國政府赦免其他和圖靈一樣的人——他們不應該因愛而獲罪
  或許每個時代都有其盲點,必須到了未來才能獲得更圓滿的結局。機密英雄 在戰爭50年後才被認識其對世界的貢獻,同性戀者在21世紀才逐漸不再被認為是一種病、一種罪。然而,我們其實都能嘗試成為克里斯多夫或瓊,溫暖那些因為不一樣而受傷的人。免除被傷害之恐懼的人,也不會傷害他人。


除此之外的艾倫.圖靈

《模仿遊戲》上映後有許多正面評價,不過,如果非常認真考究的話,可能會覺得這不是一部那麼棒的電影。最主要的原因即是「電影中的艾倫.圖靈」和「現實中的艾倫.圖靈」是有落差的,因此,觀眾並沒有辦法單純透過這部電影了解艾倫.圖靈,甚至可能產生誤解。一位出身知名國際政治研究員克里斯蒂安.卡里爾(Christian Caryl)就批評電影中的圖靈只是大眾刻版印象中飽受折磨的天才怪咖,根據傳記的紀載,圖靈完全是一位社交能力正常的人,而電影中常找圖靈麻煩的丹尼斯頓中校實際上也是個密碼破解專家,這整個解碼計畫小組是非常融洽、緊密的。總之,就各方面來說《模仿遊戲》都和史實脫節得挺嚴重的,卻也因此達成了導演和編劇最主要的目的:讓觀眾選擇支持圖靈,選擇支持同性戀者,選擇支持受壓迫者。

  如前所言,導演和編劇將故事聚焦在作為同性戀者和天才怪咖的圖靈身上,將評斷的責任丟給觀眾,是為了傳達"Stay weird, stay different"這份主旨。這樣的選擇本身或許也是一種不一樣的堅持。只能提醒觀眾,「根據真實事件改編」並沒有說明改編的程度有多大,既然不是傳記,也不是紀錄片,電影就更有空間去創造,我們無法藉此真正認識一個人物,但我們仍然可以去感受電影創作者想傳達的訊息是什麼。當觀眾動了情,電影就獲得了一個評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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