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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10-31

《父後七日》:為了輕盈而荒謬的死亡

王育麟、劉梓潔/父後七日/2010
  一首拉丁曲風的以色列民謠〈Hava Nagila〉,希伯來語的歌詞聽來酷似「阿爸、阿爸」(其實是猶太人婚禮常用來助興的曲子),配上道士作法、孝女哭墓、救護車「無醫~無醫~」的畫面,令人眼睛為之一亮的開啟「為了輕盈而荒謬」的電影基調。

  《父後七日》改編自劉梓潔2006年獲得林榮三文學獎散文組首獎的同名作品。劉梓潔在導演王育麟的邀請下,擔任了電影編劇與共同導演,因此,可說這部電影從頭到尾都有原創作者參與其中,後來還獲得了第47屆金馬獎最佳改編劇本。散文原作描述了父親過世後的七天,種種儀式、種種情緒,即便也有些幽默的元素,閱讀起來卻是相當沉痛。然而,作為女兒,希望死亡的沉重能變得「更輕更輕」,甚至「不只輕盈最好是輕浮」,就是想用這般輕,去對抗重得讓人喘不過氣的悲傷電影的呈現也抱持這樣的企圖,因此凸顯了喪葬儀式中的荒謬之處,因為荒謬,悲傷無處擺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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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文可能透露部分劇情,若您擔心影響觀賞心情,請自行斟酌閱讀—


「我知道我人生最最荒謬的一趟旅程已經啟動。」


  《父後七日》呈現了許多台灣人熟悉的喪葬儀式,穿戴孝服、靈堂擺設、誦經、摺紙蓮花、燒紙錢和紙房子等等,還有家祭公祭各種不認識的議員來獻花獻果。凡是參與過台灣傳統喪葬儀式的人,一定都會被電影喚起記憶。我便想起外婆過世時,那些細細碎碎的儀式,以及隨之而來的困惑:原來孝服長這樣?一定要是男生在前、女生在後?為什麼我們要對完全不認識的議員鞠躬?我們究竟在向什麼磕頭跪拜?在那時的大雨裡,我感受到的不是荒謬,只是巨大的疲憊。看來,正因《父後七日》的場景是烈日當空,又增添了與死亡的疏離與不真實感。
  情節的氛圍,在迎棺之後逐漸更顯荒誕。哭與不哭是決定於一句「查某囝來哭」,不管吃飯與刷牙都得去哭,誰還能辨識眼淚的意義?主角便說: 「我知道好多事情不是我能決定的,就連哭與不哭,總有人在旁邊說,今嘛毋駛哭,或者,今嘛卡緊哭。今嘛,是欲哭還是不哭?」
  然而,這部電影處理得當的是,對輕盈之處點到為止,對沉重之處舉重若輕。於是有時哭是笑,有時哭是不笑,有時則是從笑到哭。哭得飯從嘴裡掉出來是笑;發現「哭爸」真的很累是笑;罐頭塔崩倒是欲哭無淚的笑;在棺材旁敷面膜是笑了笑又流下眼淚。當然也有少數稍嫌刻意之處,例如三姑六婆摺紙蓮花時八卦起來,女兒阿梅(王莉雯飾)不悅神情呼之欲出,身子一轉,如電視節目主持人講起過去阿義與金鳳的故事,只是這段的旁白語調有點太矯情,又稍長,讓情緒有點偏離了。


「沒關係,我也經常忘記。」


  電影中處理得最好的,應該是穿插其中的回憶了。所有因死亡而變得沉重的回憶,都因其中的歡快溫暖的氣氛,有些輕盈起來。包含一家替父親慶生時,父親說起救護車「無醫~無醫~」的笑話,還有父親擺攤賣CD、兒子擺攤設遊戲,女兒送父親新衣,父親給女兒穿自己的拖鞋,更一起唱 〈傷心酒店〉,將親子間的感情與愛表現得非常自然。

  不過,回憶有時並不容易。片中我最鍾愛的段落,便是阿梅重新輸出父親的照片後,騎機車回家的路上,如招魂般的招來記憶。
  當阿梅發現讓父親的照片迎著風似乎會弄髒,起來斟酌半天,揹上了背。 鏡頭一直追在揹著父親照片的阿梅的左後方,忽然超前一些,漸變接上父親曾經載著女兒的畫面。知道女兒原來十八歲生日了,做父親的停下車給女兒吃肉粽,父親自己則抽起菸,雖然沒說一句「生日快樂」,父愛卻表露無遺,還讓女兒第一次練習騎機車,那情景之快樂,恰對比著失去父親的現在。畫面一換, 變成穿著制服、那個十八歲的自己揹著父親的照片。再一換,鏡頭仍落在成年的阿梅的左後方,一段路後,鏡頭再次超前,鏡頭晃動的方式如機車緩停下來,歪向橋外。沒有多餘的口白,這時正因我們看不見阿梅的表情,甚至看不見她的身影,而由我們自己的內心感受到沉痛。

  記憶與感受的來去,並非理智可以控制的,更多時候,「遺忘」是刻意或下意識的避開痛處。於是阿梅換了個需要不斷出差的工作,卻開始抽菸。選擇不經意地和朋友說父親過世了,卻因真正不經意地想起要買包父親愛抽的黃長壽,而被眼淚淹沒。


「請收拾好您的情緒,我們即將降落。」


  最後一幕,由下騰起的白煙逐漸籠罩畫面,阿梅與抽菸的父親並坐,留下唱著淡淡哀愁的〈Galaxia〉,隱隱襯著阿梅十八歲生日時,與父親在路上互動的對話聲。「菸」大概是這部電影中,串聯得最漂亮的意象,從阿梅在父親身旁擺放好幾包黃長壽,到阿義點燃兩支菸、並將其中一支插上香爐(表弟小莊也有樣學樣),再至記憶中抽起菸的父親模樣,連結到最後一幕,「菸」象徵了父親的所在,象徵著存在卻(再也)觸摸不到的事物,如回憶、如情感、如亡故之人。

  試圖收拾情緒的,不只是阿梅,哥哥大志和阿義亦是。當小莊問起表哥心情怎麼樣,大志強忍淚水,而後才獨自洗去滿臉灰。經常面對他人死亡的阿義,倒已熟練收拾情緒,將工作做好,只將感受化為詩句。唯小莊距離悲傷較遠,透過攝影機保留距離,以好奇心紀錄喪事經過,默默學習。
  比較可惜的是,在剪接與鏡頭的設計中,小莊的攝影視角幾乎沒能派上用場,阿義與小莊讀的詩也沒能發揮強化情緒和氛圍的效果。我特別想到畢贛導演的《路邊野餐》(2016),將詩、歌、空間、時間與記憶串聯得相當精湛,因此能帶給觀眾很深刻的感受。這番聯想讓我認為《父後七日》的題材有十足潛力,或許能運用對於場景、物品、人物的凝視或鏡頭運動創造更多想像空間,小莊的攝影視角更是充滿可能性,可能產生更有變化的視覺節奏感。

  總歸而言——《父後七日》試圖以輕描與幽默呈現本土喪葬文化,以及親人亡故的沉重,欲以樂寫悲,以輕盈反襯不可承受之重,雖然力道稍輕,仍展現了國片的可能性,是值得支持並觀賞思考的小品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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