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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6-06

《華麗之墓》:愛與憂愁一併埋葬

Rak ti Khon Kaen / Apichatpong Weerasethakul / 2016

  近期看過的電影中,《華麗之墓》應該是最難懂的一部。不過,不容易理解卻絲毫不影響這部電影的魅力,整部電影像是睡眠的氣息,徐緩、深沉,在平凡的睡眠中,做魔幻的夢。
—下文可能透露部分劇情,若您擔心影響觀賞心情,請自行斟酌閱讀—

  泰國導演阿比查邦.韋拉斯塔古(Apichatpong Weerasethakul) 自言:「有段時間我睡很久,有時會記錄下夢境。睡眠與清醒間的恐慌感,和本片息息相關。」在這部看似平靜、步調緩慢的電影中,確實偶有一種毛骨悚然與震撼,例如一位軍人突然睡去,旁人都只是掛著稀鬆平常的淡然表情,不急不徐地安置沉睡的人;又如病床邊不斷漸變色彩的燈管,在夜裡將病房染成紅色、綠色、藍色,隨後幾個鏡頭轉移到街上,暗夜中的公車亭、街道邊、電扶梯也都濾上色彩;或者,當人們在電影院起立面對的是全黑的幕,當神明若無其事地與阿珍聊起天、吃水果,當阿珍在黑夜裡走進廢棄的校舍......沒有多餘的特效和配樂,有的僅是夜裡那種遙遠的環境音,而更顯安靜,甚至,是一種恐怖的安靜,因為那之中不是平靜,而是不安。

阿兵哥床邊立著不斷漸變色彩的彩虹燈管

  在這樣的氣氛底下,導演阿比查邦到底想訴說些什麼呢?如果單純看最表層的故事,最主要的三位角色——阿珍、阿義、阿金——之間的情誼仍是很特殊的,一位特地來到醫院當志工的婦人,一位陷入沉睡的軍人,一位可與沉睡者對話的靈媒,原本互不相識,但在阿珍主動選擇幫助沒有家人的阿義,並主動與阿金搭話之後,三人就緊緊的串連起來,最後,阿金甚至讓睡著的阿義附上身,帶著阿珍穿梭在樹林間的古老皇宮中。那真的是阿義附身在阿金身上嗎?我們不得而知,但這樣的安排或許是為了讓阿珍重新感覺自己被愛。

沉睡的阿義與來到醫院擔任志工的阿珍

  這便是我所看到的第二層故事。我看到一種深沉的愛在阿珍身上。阿珍曾說她的第一任丈夫也是軍人,當時和他私奔,雖然沒有說得更多,但我認為阿珍與阿義的感情與此事有密切關係,一種解讀是阿珍將阿義視為已經死去的丈夫愛著,另一種解讀是阿義就是阿珍已經死去的丈夫,是沉睡的亡魂。所以在夜市共進晚餐,阿珍曾對阿義說:「你知道嗎?當你沉睡的時候,就連城市的燈火輝煌也變得黯淡。」 猶如告白。阿義詢問阿珍的美國老公如何如何時,也不像一個陌生人的關心方式,更像在了解阿珍現在是否過得幸福。當靈媒阿金讓阿義附上身,帶著阿珍看華麗的陵墓,他們一起聽到有人唱著阿珍最喜歡的一首情歌,以及阿義親吻阿珍的瘸腿時,阿珍頹然痛哭,我就更為相信這兩種解讀了。

阿義和阿珍在夜市那一幕,真像一場美麗的約會

  不過,若只是如此,還有很多無法理解的安排,例如美國老公、湖中水怪和某些較明顯對於政權的批判等等。後來,讀到一些影評說明阿比查邦一直都對泰國政府有所批判,我轉念一想:或許,這部電影在表達的是導演「對家鄉的愛與憂愁」?因為有愛,才會憂愁。會這麼說,有幾個線索:

  第一,阿比查邦表示《華麗之墓》將是他最後一部在泰國拍攝的電影(且《華麗之墓》並未在泰國上映)。
  第二,《華麗之墓》的原文片名是Rak ti Khon Kaen,可譯為「愛在孔敬」,孔敬即是這部電影的拍攝地點,也是導演的故鄉。
  第三,阿珍的第一任丈夫是為軍人,第二任丈夫是位美國人,而她還說曾想找歐洲先生,我認為這隱涉了泰國與歐美國家的關係。(可至維基百科了解更多泰美關係,泰美兩國自1833年起建立外交關係,美國曾在1964年至1976年間在泰國駐軍。)
  第四,觀賞電影後的黑畫面,對比的是現實中泰國電影播映完畢,觀眾需起立向泰皇致敬。
  第五,樹林間木板上的標語是很明顯的批判,如:「將軍渺小如蟻卻被盛待,貧民多如山丘卻視而不見。」
  第六,以一身日常妝扮突然顯靈出現的兩位公主神明告訴阿珍,沉睡的士兵們不會好起來的,因為那棟校舍底下,曾有無數士兵與人民的亡魂,曾有國王的陵墓深埋,國王吸取了那些阿兵哥的精氣去打仗,象徵男人生命被國家奪去,而且戰爭與剝奪終究無法結束。而阿義也曾說想退伍了,因為「當軍人沒有未來,從中我什麼也學不到。」

  當種種線索串連在一起,我便認為這部電影不僅是對泰國政權的批判,更深藏對於自身家鄉非常深刻的愛與憂愁,而阿珍就象徵著對土地帶有鄉愁、對國家抱持愛的泰國人民,即便被國家傷害,使愛充滿矛盾,愛仍然存在,因為人與原生的土地終究難分難捨。因此,被阿義附身的阿金親吻阿珍的瘸腿有了新的意義,那是以最溫柔的姿態揭開傷口、正視傷口,並試圖療傷。或許,這正是為什麼導演要為自己的家鄉拍這樣的電影。

阿珍與讓阿義附身的阿金

  「阿義,這是夢吧?」 「那就用力睜大眼睛,再睜大一點。」 那時,有個鏡頭是阿義原本睡著的那個涼亭已沒有人了,在那之前,阿義曾以阿金之口問:「如果在亭子裡的自己醒來走掉呢?」阿珍說:「走掉也沒關係。」隨著阿義(阿金)穿梭在華麗宮殿的阿珍,彷彿真的看見了什麼,兩位演員像在舞台上展演,全以肢體引導出空間。然而,對阿珍來說,其實並不是沒關係的。阿義(阿金)親吻阿珍瘸腿的鏡頭之後,是阿珍趴在阿義的病床旁,兩人悠悠轉醒時這麼對話:「我看到了你的夢。」「我也看到了妳的......」「拜託你,現在不要睡著。」請不要睡著,因為不願再一次擁有一場夢,卻得清醒過來。

  電影播映至此,我感覺有些坐立難安,那像是清晨忽然熱醒,知道自己做了夢,卻萬分模糊,很想要想起來,卻不是自己所能掌控的。那會有種遺憾。但就在此時,電影中最重要的一首配樂出現了,當下我雙眼為之一亮,感到低沉的夢都得到昇華。(後來找到這首配樂,更覺得印證了自己的想法,「Love is a Song」是它的曲名。愛是一首歌啊。)


  音樂漸漸進入尾聲時,由在公園舞蹈做操的女性背影,來到一扇窗的視角,俯瞰著坐在長椅上的阿珍,一旁是一丘一丘的土堆,一些少年正在踢足球,踢起塵土。最終一幕定格在睜大雙眼的阿珍,那一刻,我想前面的一切可能都是夢,醒即幻滅,如曾有一幕阿珍在夜晚走進舊校舍,已然如一片廢墟,根本沒有醫院,她坐在一張木椅上,拿出手機播出電話,向在網路上認識的美國老公說起自己總是沒有準時交作業,曾在湖中看到奇怪的動物浮在水面,可是,話像是沒有說完,頓了頓,阿珍說:「我是這裡唯一醒著的人。」就默然不語了。
  「我是這裡唯一醒著的人。」因為醒,不得不看見痛;因為醒,不得不看見受了傷的愛。然後收拾這一切情感,離開家鄉,這正是導演阿比查邦的選擇與告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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