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8-22

【看見印度】一張照片的連結


實際抵達印度之前,我對印度的認識大多來自負面新聞,彷彿印度盡是小偷、騙子、強暴犯,不然就是工程師。其餘是些印在歷史課本上的小小篇幅,提及英國殖民、種姓制度、婆羅門、佛陀、甘地與不合作運動諸類關鍵字,或是地理課硬記下印度一年氣候分三季——涼季、熱季、雨季,得知這塊土地容納難以想像的人口數且持續增加,聽過眾多觀光客會前往朝聖的恆河與泰姬瑪哈陵,卻連它們的地理位置都忘了。

印度就像藏在一扇貼滿標籤的厚重鐵門之後,我們好奇,卻不敢輕易開啟,也不知道何時才算做足準備。我知道若是隻身一人,這個時機永遠不會突然出現,於是我必須抓住最好的機會——當 TFT 的年度國際參訪決定再次前往印度。

去年 TFT 國際參訪有十七人前往印度,每個人回來都說「Incredible India」帶來無數啟發和新的體驗,更看見 Teach For India 的能量和影響力有許多值得學習之處,於是今年同樣來到印度。出發前,我遇到去年有前往參訪的蓋瑞,同樣喜歡攝影的他,當時在一間飯店隔壁的小路上為一群婦女和幾個孩子拍了照片,他一邊說道這事,一邊表示有些猶豫要不要託我將合照送回去,因為既不確定我們有沒有機會去尋找,更不確定照片中的人是否還在。我說不如就沖洗出來,我可以帶在身上,如果真有機會,我會找人一起去看看。

於是我接下那張照片—— 4X6 的相紙上,僅露出一點點建築背景(白牆與樓梯),九位年紀不等的女子或站或坐,一系鮮艷暖色紗麗(Saree)與幾抹翠綠充滿畫面,少女些的比出可愛手勢,每一位都是未露齒的笑,唯一的男孩沒有看向鏡頭。

蓋瑞在 2017 年拍攝的照片。
我們參訪的第一個城市,就是這張照片的拍攝地點 Ahmedabad,一個過去不曾聽過的印度地名。與去年住在同一間旅館,照片中的人們所在之處應該僅是幾步之遙,我便在沒有既定行程的一日上午,找了 Angel 一起踏出飯店大門,而那條小路真的就緊鄰飯店。

雖然是大白天,我們看到路口都是男人還是有點猶豫。他們似乎在準備著什麼,頂上還有個紫色的棚子。沒一會兒,他們也開始看我們(畢竟在這裡外國人很少見),我想躇在那裡也不是辦法,決定拿出照片上前詢問。


接下來一切發生得很快,那些印度男人們指著照片,又指向其中一個男人,說了聲「His mother」,意指照片上的一位婦人是他的媽媽,再指向小路延伸出去的房屋,幾個小孩跑在前頭,他們帶領我們去找那位照片中最年長的婦人。當時一些婦女就坐在家門口,小孩在一旁晃,經過兩三間房屋,我隨即認出那位婆婆。我將照片遞給她,她露出蘊含驚喜的笑容,雙眼有光的看看照片又看看我,好多孩子與少年少女湊上來,她抬頭用濃重的口音說:「Thank you!」

當他們傳閱照片,我又拍了幾張照,過程中他們指向一個金髮白皮膚的小小孩,似乎希望我特別拍他,我不禁想像那是不是一個走丟的孩子?他們是不是希望透過照片,能讓這個孩子被找到?但我無法聽懂他們的意思,只能任憑想像按下快門。

而後我發現路口那棚子下是一個精美的神像,男人們挺得意的在神像旁留影。在很難用共通語言溝通的情況下,我詢問引領我們進去的那位先生有沒有地址,心想或許回台後可以把照片寄回來。我抽出紙筆,他把機車座墊當作平台書寫,又轉過來看著我說:「My name?」 「Yes! Sure!」我回應道,他便快速寫下自己的名字。



最後我們在一串歡騰中走出巷子,幾個小孩跟著我們跑出來,但立刻被飯店外的工作人員喝斥制止。我倆推開飯店的門,興奮地告訴其他夥伴剛剛發生的事。當興奮的心跳趨緩,我看向捏在手上寫著地址與姓名的紙張,那地址是飯店的地址,才恍然發覺他們的家沒有辦法用地址指認定位,郵寄不一定能真正的抵達他們的手中。

地址底下,是那位先生留下的名字。我盯著那姓名,希望能準確辨認每一個字母。

千尋曾被奪走名字。《神隱少女》中,名字是與世界連結的鑰匙,唯有找回自己的名字,才能回歸真實的樣貌。名字需要文字,需要聲音,需要被書寫與呼喚。我念不出他的名字,卻在辨認的過程中,感受到名字的重量。他們或許無法藉由地址與外界連結,卻擁有屬於自己的名字,當這些名字聚攏,被相互呼喚,他們便擁有了家。

十分鐘之內,在或許被稱作貧民窟的地方,我認得了一個人的名字。我相信那裡的每一個人都擁有名字,那位年長的婦人、那些嬉戲的孩子、那些工作的男人女人。每個名字都承載著我們無法得知的故事,那便是他們與世界的連結。

凝視這些照片並回想這一切,我確定了自己無法用同情或害怕的眼光看著他們。我們的世界不同,就像被飯店的大門隔成兩種世界,卻因為一張照片,產生一時一刻的連結,即便不知道彼此的故事,仍在雙眼與神態中展現了真實。也是一張照片,或許會突然在某個時間離開世界的他們,可能從中看見自己與這個世界有所連結的證明。

會為此感動,大概來自我們生而為人的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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