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11-17

在世界的槍口底下

〈和平之歌〉
  世界從不平靜,一切都不是現在才發生。這是一齣不斷重演的荒誕劇碼。所謂「歷史的教訓」彷彿從未給人啟示,或者,這份教訓一直演化成新的惡夢,彷彿人們的宿命就是在一次又一次更加恐怖的夢中驚醒然後再度睡去,逐漸對初夢麻痺,就必須由更龐大的惡敲響警鐘。
  自曾祖父、外婆和系上助教接連驟然過世,我開始意識到死亡與不幸。此後每當我看見新聞放送意外事故、天災、戰爭等諸類畫面,就有種茫然無措。撞毀的車、墜落的飛機、沉沒的船、崩解的建築,還有再也不醒的人。摧毀比重建容易,剎那就是無法挽回,身為在螢幕前無能為力的那一個,不知道該懷抱什麼樣的情緒。
  有些時候,憤怒、痛心、同情如浪一波一波推進心房。「為什麼?」我們不得不發出一句無解的嘆息。看到巴黎恐怖攻擊後,媒體被各種資訊與言論淹沒,字幕中出現的國家或組織一直有著複雜的糾葛,我盡力閱讀更多,因為別無他法。無論仗持著多數人認同的正義,抑或少數人信仰的真理,權力、利益與宗教的衝突就是相互復仇不歇,相互傷害不止。誰比較高尚?已不僅是撲朔迷離。事實上,即便只是台灣這麼小的地方,也是如此。政治不停擾亂我們的價值判準,我已無法相信任何針對檯面上人物的人格評價,因為我真的看不見那些人在身分之外的樣子。或者,我們每個人多多少少都已經變成了某些「身分」,而不是自己?又或者,我們只是努力忠於自己,回首卻驚覺遠遠偏離了原先預想的道路?
  馬習會那幾天,就像太陽花學運那幾天,我好幾次想起anye的詩〈那麼我們回去吧〉有這麼一個段落:「在那裏小鴨就是小鴨/馬英九就是馬英九/還沒補過泳褲/還不會油電雙掌/只是純粹在浴缸裡漂浮/踢腿」。我不禁探問,每晚睡前他腦中都閃過什麼?每一回夢裡他都遇見了誰?若直視他的雙眼,將望見什麼樣的眼神?當一個人的一切情感都只能被視作手段或表達能力問題,還有誰願意靠近他的心?這探問,絕非為馬英九說話,這裡的「馬英九」其實可以替換成任何人,只不過身分相異,便將每個人推向不同的遠方,像《地底三萬呎》的辛先生,像《他們在畢業前一天爆炸》裡的大人們,在某些距離之外,我們就再也看不清什麼原貌,回不去什麼原點。



  面對不幸,以及不存在或見不得真相的惶惶然,剩下的,就只有認清自身的無知,並竭盡所能理解更多,或許懂得這個世界當真是不可能的任務,但關懷仍是我們必須的作為。因為:「人類對別人苦難的漠不關心,往往就是仇恨最原初的源頭。」恐怖主義的源頭/Cheng Lap)當然,關心他人的苦難不是輕鬆的事,應該說將令一切越發沉重。看得越多,越感覺自己也背負著身為這世界的一份子的責任,然而這份責任只會日益膨脹,無法消解。如我開始厭惡一次性的塑膠製品;開始唾棄明顯偏頗或誇大其詞的媒體;開始拒絕二元對立的論證;開始避免急著確立立場......這些感覺像符咒貼上額頭,即便撕去了,也留有法力,將不斷被召喚出來。
  此時唯一能夠鬆開緊箍咒,為自己施加護法的,可能只剩下文學。與認為科學至上的弟弟曾討論過文學的意義,在他眼中過於繁瑣至於囉嗦的文字,比不上一條改變物質世界的絕美公式,但我說,文學本就不為了尋找可以解釋世界的公式,不為了尋找霍金想找到的東西,那麼文學的價值為何?我相當喜歡高行健的說法:
  誠然,文學無法拯救這個世界,作家也不是救世主,而且恰恰得擺脫這種虛幻的角色,回到實實在在而又脆弱的個人,才可能對人世有一番清醒的認識。
  ......問題只在於丟掉主義,解脫意識型態的框架和教條,消解政治正確的說教,回到作家真切的感受,用個人獨立不移的聲音述說,哪怕這聲音十分微弱,不甚中聽,畢竟是人真實的聲音,文學的價值便在於此。
(高行健《自由與文學》,頁40)
  為了生存,我們依循著世界的規則,我們都在世界的槍口底下,都是權力者的人質。我們或許無以撼動那隻無形的手,但我們還擁有花,擁有蠟燭,擁有筆可以書寫。無論苦難如何撞擊,無論困境如何難解,當科學家與哲學家朝著宇宙的根源前進,文學家與藝術家便將宇宙中存在與尚未存在的都拼湊描繪出來。藝術創作不是在幻想,而是更為真實的情感,或真實得成為一則預言。那是生命的出口,當種種不幸與災異、無助與無能為力就在眼前,我寫了詩。就是這微弱的聲音,不為求得誰聆聽,卻已先拯救了自己。



  〈和平之歌〉

  你的歌聲裡沒有傷患
  那裡只有
  無限延綿的荊棘
  (終究穿越不了
  自己埋下的地雷)

  你的歌聲裡沒有槍響
  那裡只有
  玫瑰的血燒出灰燼
  佈滿夜空
  (終究看不清楚
  伸出手的是敵是友)

  你看見隊友(應該是隊友)奮力衝刺
  你必須高聲歌唱:「在我們的旗幟下
  排好你們的隊伍!」
  為了觸及凌空飛翔的球,你的身體
  早已奔向雄壯的音符
  準備已久的兇器此時
  奏起交響:
  一齣沒有結局的尤里西斯
  歷史對錯誤寬容
  錯誤向時間諂媚
  我們全是人質
  在世界的槍口底下

  你的歌聲裡沒有不幸
  那裡只有
  教練所有的話你牢牢記著
  可是找不到
  找不到一句說明
  如何守住命運的門

  (寫於2015年11月14日上午)

2 則留言:

  1. 文學表面上看來無用,實際上卻有其大用之處,它填補了很多「實用學科」面對世界劇烈變動、人心情感無法處理的狀態;文學未必能提出一個方案,但至少能讓人感受到一些呼吸、或者說詮釋的自由。(純為個人經驗與淺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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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謝謝凝靜的分享!文學、藝術就像陽光,沒有了也能生活,卻會感覺缺乏;擁有了便獲得一絲溫暖,能長存心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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