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9-02

【看見印度】See India in the Slum — 不只是貧民窟(下)

電影《貧民百萬富翁》中空拍孟買 Slum 的畫面。
與孩子告別之後,我們前往此行最後一個行程,是額外安排的貧民窟步行遊覽。或許是一種巧合,這一日的行程在我們的鞋上留下許多屬於「Slum」的印記,褐色的泥土來自足球場,而黑色的,來自亞洲最大的Slum——Dharavi

帶領我們進入 Dharavi 的導覽員是兩位大哥,主要的領隊有幾分陳爸的樣子,看來在這世道打滾打磨多年,一開始就沉穩地告訴我們幾點注意事項,例如:不要攝影,因為任何照片流出去都可能對當地居民的生活造成影響;要跟緊隊伍,避免在人群中走丟;無須害怕當地人的眼光,這裡不屬於觀光景點,少見的外國面孔被注目是正常的。我隨即平靜地收妥相機,也收妥所有假設,將側背包拉到身前背穩。

剛出發,我們就再次遇到大雨突襲,也再次越過一座天橋。在天橋高處,雨漸漸退去,所見是不知延伸至何處的大街,上頭有另一條空橋,行人來往的樣子看不出與其他地方的差異,街道兩側房屋密集,乍看並不如《貧民百萬富翁》中那些住處落魄。

在領隊的說明下,我首先認知到「Slum」的定義和中文翻譯的「貧民窟」相去甚遠,「Slum」更多代表違章建築形成的聚落,這裡的房子不如現代的大樓堅固耐用,整個區域也缺乏有系統的基礎建設,因此缺乏乾淨的水,衛生條件不佳。然而,這樣的聚落是長期以來大量移民打造的「家」,在政府前來管理之前就已經存在,隨著移民增加不斷擴大,當政府想要重建此處,早已不是能被輕易改變的規模,動到任何一塊地,都將使許多家庭流離失所,或失去經濟來源,因為他們不只將這裡視為自己的家,所有生存需求也都在此滿足。Dharavi 的規模和機能儼然超越「聚落」,而像是被包裝在先進城市裡的「開發中城市」。


電影《貧民百萬富翁》的導演 Danny Boyle 曾在 Cheers 雜誌的專訪提到:「印度是民主國家,靠的是選票,因此在政治上這些人數龐大的貧民窟有相當大的影響力。所以,很諷刺的是,很多人並不希望貧民窟消失。住在這裡的人根本也不想搬出這骯髒的地方,這裡已經形成緊密的社群。大家住在一起,相互扶持,你所有的家族親戚都在這裡。這裡就是他們人生落腳之處,而每個人的人生又彼此緊密地連結,離開了這裡,很可能什麼都沒了。這是兩難,我們外人的想法其實不一定是他們要的。」

領隊的說法與 Danny Boyle 相去不遠。我們穿越街道,繞進小巷,看見一棟棟類似兩層透天厝的房屋內藏著許多小工廠,他們沒有任何大門遮蔽,就在裡頭包裝零食、徒手為塑膠碎片分顏色、清洗回收物、操作切割壓縮再製回收物的機器,甚至從零開始打造那些機器。他們也沒有任何防護用具的遮蔽,領隊說曾有人提供口罩和手套等護具,但是沒多久他們就不再使用了,因為環境太過悶熱,這些東西根本不符需求。

在那充滿尖銳聲響與各種氣味的巷弄中,我為他們的產業技術驚嘆,忍不住詢問領隊:「他們如何學會這一切?這些產業是怎麼開始的?」領隊告訴我們,所有移民者或多或少和這裡的早期住民有些關係,唯有如此才能找到工作,獲得一席之地,於是許多移民帶來的技術會被傳承,形成產業,即便整個聚落不一定有良好的分工,卻成為各種「有關係」的人聯繫起來的網絡,成為龐大的「家族」,如領隊隨意指向一整排房子說:「在這裡面的大概都是一家人。」

我忽然只能用「牽一髮動全身」來理解這一切,那「一髮」可能只是一個人或一棟房子,那「全身」則是容納孟買近半人口(約650萬人)且年產值高達 10 億美元的 Dharavi。

《Reinventing Dharavi》一書中的 Dharavi Timeline
在《貧》片的幕後花絮中,製片人提到英國人認為「Slum」代表著極度的貧窮,住在那代表著恥辱與難堪,但這些在印度根本就不存在。我不敢說這些真的不存在,但這裡確實存在與貧窮、恥辱、難堪無關的另一種樣貌,例如那些在混亂灰暗的建築物中穿著質感如名牌衣服的人,讓我開始疑惑若沒有經濟上的匱乏,為何仍選擇居住在環境這樣惡劣的地方?

而後領隊說我們要進入住宅區,巷子很窄,有些地方需要壓低身段,因為有諸多電線管線橫過上頭。那些窄巷的寬度大約只夠一個大人經過,我們沒有探索的餘地,只是單純跟著領隊直走、左轉、右轉,同時注意頭上與腳下,卻有些小孩子在我們謹慎前行之時,輕盈地穿梭經過我們,在光線微弱的情況下,他們看向我們的大眼睛像某種精靈一閃而過。

穿出小巷時,眼前忽然開闊起來,領隊帶我們來到一片空地,這裡的土地和街道上的黑色不同,是和足球場一樣的褐色,微風將混雜的氣味帶走,四周圍牆上掛著各式衣物、毛巾或居家布製品,後頭是幾棟較高的住宅,細看才會發現鐵窗的花樣不一,讓我想起台灣老屋的鐵窗花。有些孩子在兩座鮮艷的溜滑梯上玩耍,有些孩子跑來圍在我們旁邊,依然是精靈般的大眼睛與笑容,還有一隻以為黃色雨傘是香蕉而被吸引過來的羊。領隊說著這塊空地的由來,我則想著如何用雙眼記得這刻畫面。據說此處曾經堆滿垃圾,而居民為孩子爭取使其成為可以奔跑玩樂的空地。

Ash 和我說,這裡讓他想起《小偷家族》名義上的父子在夜裡相互笑著追逐的那塊空地。電影中的他們選擇將假作真的生活,選擇工作之餘以行竊滿足需求,選擇有別於一般家庭的組成方式。那是錯誤的嗎?我們又怎麼能說那是錯誤的?住在 Slum 的人們無論窮困或富有,他們也只是在自己的故事裡頭,朝向不可控的最小阻力做了某一種選擇,這樣生活與活著。

最後我們看到皮革工廠,聽說 CK 和 ZARA 等名牌皮製品都從這裡來,店內琳瑯滿目的皮包皮帶,而門外站著一隻活生生的羊,雙眼毫無智慧或靈性地看著我們。另一個工廠,是在燒製陶器的整條街,煙霧瀰漫之中,領隊說這裡可以拍照了,但我已全無拿出相機拍攝的欲望。

同行的廷軒在製陶區拍下領隊大哥的背影。
中途經過學校時,領隊說這裡的孩子一樣每個都要入學(當然不知道有沒有被藏起來的)。除了教育,我們也問起領隊做這個工作多久了?為什麼想做這份工作?那位已經在此打滾 11 年的領隊大哥緩緩說:「Mumbai is my house. I want to share more about this house, let people know it.」那刻我想起許多談論土地認同的話語,視一地為家,並對它有認同與讓他人認識的渴望,這似乎是所有人類共有的內在渴求。
你得把那裡的人們當成「人」來看待,而非將他們分門別類為貧民窟居民。——Danny Boyle
遊覽結束在領隊協助我們呼叫 Uber,即將回旅館拿了行李就要趕去機場的我們,因這一天的旅程流了汗、耗了體力、髒了衣褲與鞋,頓時因汽車裡的冷氣感到幸福。當 Uber 向外開去,我看見《貧民百萬富翁》拍攝的那條河掠過窗外,兩岸的房屋、垃圾堆與管線留下一抹雜亂不堪的畫面。這驚鴻一瞥讓我意識到,我終究只能認識到這「全身」中的「一髮」,即便沾染了這裡泥土的顏色,也帶不走此處的真實與全貌,我無須也無能為所見所聞下定論,但我依然珍惜這每一次靠近引發的衝擊與反思。

「事實上沒有什麼事物被帶回,這世界一切本在那裡。」如吳明益這樣談攝影,任何人與人、生活與生活之間的認識與理解,也不過如同這般。

若想更了解「Slum」可參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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