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ie Welle / Dennis Gansel / 2008 |
極端的獨裁政權有沒有可能重現?或者,正遺留在校園內?
真實而令人震撼的劇情,將揭露形塑極權是多麼容易,而「我們」的力量是多麼危險。
—本文有透露劇情,若您擔心影響觀賞心情,請自行斟酌閱讀—
《惡魔教室》由德國導演Dennis Gansel執導,劇情來源是一部根據改編自真實事件的小說《浪潮》。原始的真實事件並沒有留下太多記錄,只知道在加州的一所高中,曾有一位老師因為難以說明為何德國納粹能夠煽動眾人做出不合理的事情,而在班上進行獨裁實驗。然而在電影中,這個實驗在一周內逐漸失控,一發不可收拾。
Rainer這位教師原本和「極權主義」八竿子打不著,他想教的是「無政府主義」,但這個為期一周的選修課主題已被另一位教師搶先規劃,Rainer只好和同學談談「獨裁」是怎麼一回事。可是活在自由民主年代的學生,對「獨裁」大多興趣缺缺,於是Rainer決定:讓大家體驗獨裁。
首先必須選出領導者,學生自然而然地選擇了老師,從此他們必須稱呼老師:Mr. Wenger(西方國家師生通常直接互稱名字,而非姓)。然後原本各自圍圈的座位必須搬成整齊的直排(就像我們習慣的教室座位配置),發言必須舉手起立,老師鼓勵大家坐正深呼吸,彷彿這樣就會煥然一新。甚至一起用力踏步,感受「一致」與打擊樓下班級的美好。至於無法配合的同學,就請離開教室。
他們逐步實踐極權的必要元素:團體名稱、標誌、制服、手勢、口號,用來象徵他們這個團體。這些象徵符號的作用就是區別「誰是和我們一夥的」。
他們達成共識選擇「潮流」(The Wave)作為團體名稱,並說著這代表著他們作為一股新的力量,將席捲全鎮。愛畫畫的學生被Mr. Wenger指定為Logo的設計者,畫出一個強勢的海浪。這樣看似幼稚的決定,卻讓學生很起勁,他們製作貼紙,去鎮上各處張貼或噴漆,張狂地佔據每個可以被看見的地方,還一定要蓋掉別人的標誌。
至於制服,Mr. Wenger提議大家都穿白襯衫配牛仔褲,原本穿著各有特色的學生,換上一樣的服裝後,彷彿更加緊密了。而後一個手勢成為課堂開始的敬禮。
Rainer讓學生討論時,他們說制服會消除每個人在服裝上的差異,富貴貧賤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大家是一夥的;但也有人持反對意見,認為消除差異,就是抹殺個體的獨特性。有趣的是服裝本身已然不是大家所關注的,「服裝所象徵的意義」才是問題所在。S.I.早川論及象徵符號時,提到托斯丹.范伯倫在《有閒階級論》中指出,穿著不以實穿、方便與舒適為設計目標的盛裝,象徵他們無須依賴勞動為生。而青少年流行的T恤、垮褲、鴨舌帽或奇特的耳環、項鍊等飾品,甚至如何抓頭髮與化妝,都象徵著他們的叛逆與次文化。
大家一定都有類似的經驗,當一群人穿著一致,會產生強烈的團體感。西方許多大學會販賣繡有校徽或校名的衣服,台灣大學以下的學校幾乎都有制服,學生也喜歡設計班服、社服,營隊有營服,大學系所有系服,球隊當然也要有隊服。有些公司也會有統一的服裝,讓自己在各種活動中很容易被指認。但被指認的其實不是「自己本身」,而是「某個團體」。
此時與團體不一致的人,就不屬於團體了,就像Karo。即使她本來是選這門課的學生,只是不穿白襯衫,不做愚蠢的手勢,在她選擇外表不與團體一致時,連同失去的是被眾人信以為真的象徵價值。相對的,穿上白襯衫的大哥去幫助同樣穿白襯衫的同學免於被欺負,要進入屬於「潮流」的場所就必須穿上白襯衫、比出手勢。藉由這些象徵符號的複製與蔓延,團體就不斷壯大,一個人所沒有的力量,因為一群人聚在一起而發酵擴張。
他們開始說「我們」、「他們」、「你們」。但「我們」是誰?什麼時候開始成為「我們」?「我們」只取所指人們的共通點,而省略了每個人相異的其他特徵,這就是S.I.早川所言的「抽象化過程」(《語言與人生》,160-163)。危險的是,人們開始相信「我們」等同於這之中的每個人,於是人們會說「國民黨的人都......」、「民進黨的人都......」、「去社運活動的人都......」、「伊斯蘭教徒都......」。人們把他人化約,也把自己化約。個人代表的不再只是個人,而是各種團體的疊合。
大家一定都有類似的經驗,當一群人穿著一致,會產生強烈的團體感。西方許多大學會販賣繡有校徽或校名的衣服,台灣大學以下的學校幾乎都有制服,學生也喜歡設計班服、社服,營隊有營服,大學系所有系服,球隊當然也要有隊服。有些公司也會有統一的服裝,讓自己在各種活動中很容易被指認。但被指認的其實不是「自己本身」,而是「某個團體」。
沒穿上白襯衫的Karo被視為異己分子 |
他們開始說「我們」、「他們」、「你們」。但「我們」是誰?什麼時候開始成為「我們」?「我們」只取所指人們的共通點,而省略了每個人相異的其他特徵,這就是S.I.早川所言的「抽象化過程」(《語言與人生》,160-163)。危險的是,人們開始相信「我們」等同於這之中的每個人,於是人們會說「國民黨的人都......」、「民進黨的人都......」、「去社運活動的人都......」、「伊斯蘭教徒都......」。人們把他人化約,也把自己化約。個人代表的不再只是個人,而是各種團體的疊合。
團體的擴張與對立 |
然而,當某個缺乏存在感(特徵)與關愛的個人,如今因為這些共通點,而彷彿和團體中的大家平起平坐,讓團體的特徵逐漸滲透成為個人的特徵,此時他彷彿在消除個別差異的團體中獲得歸屬,而對組織深信不疑,這便是獨裁政權的起點。不少電影、漫畫或是現實的故事中,人們開始做出不合理的行為,都是因為他們選擇深信「接納」自己的領導者與團體,深信這麼做自己就會成為有價值的人。但是,與此同時,是將原本的「自己」殺死了。
每個人都希望自己是有價值的,希望自己是被人看見、被人理解、被人需要、被人愛的,然而這樣的渴望,正是人最大的弱點。為自己所隸屬的團體辯護,彷彿是很正常的反應。從不同宗教、階級、種族、國家、職業,到不同家鄉、母校、家庭、愛好等等,在自己所屬的團體被批評時,人們往往難以冷靜。可是憤怒來自何處?或許憤怒來自恐懼,恐懼自己是錯的,恐懼團體被否定的同時,自己的一部分也被否定掉了。
Tim便是這樣的一個學生。電影中用寥寥幾幕,就讓觀眾看出Tim出生在優渥的家庭,卻嚴重缺乏關愛。碩大的房子裡不曾見到他的家人,他毫不留戀地把所有的名牌衣物燒掉,換上白襯衫。他冒著生命危險爬上建地鷹架只為噴上「浪潮」的標誌,之後甚至從家裡帶出手槍,發生衝突時掏出來威脅對手,卻也嚇壞了同夥的其他同學。當他說要保護Mr. Wenger而跟到老師家,夜宿在外一晚,也不曾有任何親友關心。相較之下,其他同學回到家裡還會和家人討論學校課程(雖然大人多表現得不以為然),原本也就有自己的朋友圈,Tim最初購入毒品送給吸毒的同學,也不過是想得到朋友。
直到「浪潮」出現,Tim才感受到自己的存在。可是一旦「浪潮」要消失,他便無法承受。於是,最後在一聲槍響下,電影留下的是飲彈自盡的Tim,痛苦難受的學生們,與「不知道自己到底幹了什麼」的Rainer。
希特勒,或如今散布各地的恐怖組織,ISIS,我們無法理解他們為什麼能做出那些殘忍的事,無法理解加入他們的人是怎麼回事,但是這些組織的形成,都和人心有關。更甚者,若閱讀過《20世紀少年》都會明白,而後獨裁者會給予一些人權力去控制更多地方,擁有獨裁者賦予的權力,就彷彿擁有高人一等的價值,享受這份虛榮讓人更投入於作為「我們」而非自己而存在。
起初只是想藉實驗改變教學的Rainer,在實驗中卻也逐漸享受起被學生擁戴的感覺。他的妻子不只一次和他談起這個課程,逐漸從有趣變成擔憂。當Karo警告他事情已經開始失控,他仍認為這是他能掌控的。因為那時他是獨裁者Mr. Wenger。
事實卻是權力蒙蔽了Rainer。他不僅過了幾天才從報紙發現學生去噴漆,甚至沒在Tim跟到家裡時察覺矛頭不對,旁人的勸告也成為耳邊風,因為還有更多讚美與欽服。Rainer享受打敗另一位老師的感覺,也享受自己被主任與校長稱讚,享受自己終於不只是一個像教練的老師,而是一個比妻子更受歡迎與肯定的老師。
但這些終究只是虛榮。
直到球隊比賽差點出人命、妻子生氣地離開,而Mark慌張地向老師求救,說自己居然為了「浪潮」打了女朋友,Rainer終於開始反省。他招集學生周六集合,演一齣戲來告訴他們一切都結束了——他說Mark是背叛者,學生開始群起批評,另外幾個男生架起Mark,此時Rainer向所有學生拋出問題:「你們知道剛剛發生了什麼事嗎?」「如果我叫你們殺了他,你們也會做嗎?」
可是Rainer那一刻還沒有問自己同樣的話。「你知道剛剛發生了什麼事嗎?」當Tim對同學開槍,然後舉槍自盡,Rainer才知道已經來不及了。
看到這些,不禁讓人想起台灣的學校。現在即使解除髮禁,仍有學校管制著學生的頭髮以及臉上的妝或身上的飾品,更理所當然地管制著學生的制服、鞋子與背包,不能把褲子改窄、不能穿顏色過於花俏的鞋、不能背奇形怪狀的書包,當然,裙子不能短於膝蓋,至於理由是什麼?大部分的教師可能都答不出來,在高中,就交由教官來執行這一切。
現在的學校,自然是比過去自由,也並非獨裁的場域,可是極權主義的遺毒卻還殘留於此。學校所缺乏的要素只是一個絕對、而且擅於操縱人心的領導者,但仍不乏以權威管制學生,連帶產生的虛榮若不斷累積,亦可能使教師盲目。畢竟團體領導與獨裁有時不過一線之隔。
所有團體幾乎都有領導者與核心人物,他們提出願景,也往往是最主要的決策者。在民主底下,領導者需要費盡心思去了解整個團體的運作情形,並在決策前傾聽眾人意見,結果也必須公開透明,這需要費時費力,更要費心與有著不同想法的成員溝通。若不這麼做,而選擇最快速的做法,以某種信念擄獲人心,換取的可能是不可思議的成功,犧牲的卻會是每個人之所以是自己的那份價值。
最後得說《惡魔教室》原本看來平實的敘事,由許多細節鋪陳,逐漸疊加累積形成瘋狂與失控,讓最後的引爆更加震懾人心。我特別喜歡導演藉由幾幕學生與家人的互動,呈現出不同家庭背景,讓人對於結局更加不勝唏噓啊!演員的表現更是讓看來荒謬的事件,多添了一些真實感。
此外,發生在美國的真實事件由德國的導演拍攝,顯然別有意義。在電影中,一開始就有個提問:「納粹不會再次出現嗎?」而答案是什麼,就由電影來回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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