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04-06

到此一遊——攝影的「在場證明」


  「複製時代,原畫的價值變成在於『它是真跡』,而非其內容。這是伯格(John Berger)提出來的問題。」
  「會不會到美術館、博物館看展覽只是娛樂性的目的呢?不會想那麼多是不是『真的』?」
  「台灣很多人去看展就只是想找個地方約會,或是當假文青,伯格擔心的問題就沒差啦。」
  「請問你從何見得台灣很多人去看展只是因為那些膚淺的理由?」
  「難道有一千個人去看展,你覺得有超過五百人是為了作品本身的意義?」
  「是啊,我是這樣認為。」
  「那你真是樂觀啊。」

  以上是週一在哲學系選修課上的一些討論,我沒有錄音,只是根據印象記下來這些對話。這次上課閱讀的文本是John Berger《Ways of Seeing》(《觀看的方式》),最後的討論變得非常有趣,也讓我聯想到在「攝影與文化」的課堂上討論的「旅遊攝影」,某種程度上我覺得有異曲同工之妙。幾百年前的畫會被複製,故宮中的白玉翡翠和東坡石會被複製,東京鐵塔、巴黎鐵塔、英國大笨鐘、萬里長城、比薩斜塔......這些世界各地的景點全部都會被複製,且全拜攝影之賜,我們可以在各處的櫥窗、廣告、電視節目和商品上看到這些「東西」,它們被拍攝,被裁切,被縮小或放大,被合成,被販售,在這個時代,我們儘管只是在小小的台灣,甚至網路時代只是在家中看著電腦,也會有無數的複製圖片出現在眼前,讓它們顯得並不那麼稀奇,但因為它們依然不是「真的」,所以我們前往美術館看梵谷的畫,去故宮看清明上河圖,出國和名勝景點合照,都只因為它們是「真的」而值得炫耀,是這樣嗎?

  《攝影的哲學思考》一書寫到:
一張登陸月球的照片可能從天文雜誌移到派駐某國家的美國領事的房間內,再從那裡移到某種牌子香菸的海報上,再從那裡移入某家藝廊。在此必須了解,隨著管道每一次的改變,照片改變其意義:從科學性的意義到政治性的意義,到商業性的意義,到藝術性的意義。就這樣,照片被歸入不同管道不只是一種機械性過程,而且是一種編排符碼的程序。分配機具替訊息的接受者將照片的終極意義印在照片上。
這其實是個很容易理解的事,某個人事物變成照片之後,可以有非常多種用途,我們也可以印製在衣服上,或是當作我們的電腦桌布,數位化之後這些事情就更簡單,我們可以在網路上搜尋到千百萬張台北101的照片,但這似乎仍然不影響遊客到101底下時一定要拍張照的興致(甚至不惜倒臥在地上拍攝)。是因為那樣的照片充滿趣味,還是炫耀意味(因為氾濫的圖片顯得廉價,而親眼看到就變得有價值。但遊客在拍照上傳的同時,似乎也製造了廉價的圖片),或者這樣一張照片真的能連結這位遊客對於台北101的整個印象呢?

  曾有人說:「很多美景在電腦上就可以看到,何必還要花大錢去現場?」我說那不一樣啊,圖片是固定不動的,就算是影片,鏡頭還是有侷限的,而我們的大腦會將雙眼所見組成一個超越2D甚至3D的景象,親臨現場應該不只是為了要「看」,還有那邊的空氣、溫度、聲音都是超越劇場效果的。這是我所認為旅遊的意義,我並不能確定大多數人的想法是什麼,但若花錢去一個地方只是為了「看」,甚至只是為了拍照,意義就和我所想的不同了。
  但我旅遊時當然也拍照。我個人的感覺是,「覺得很美而想用相機做個紀錄」是最大的原因,雖然往往拍到的不如看到的,這是我升大學的暑假去加州時的感受。然而當我越來越熟悉攝影的技巧,也有了似乎比較專業的單眼相機,且帶著它去旅遊的時候,事情有了些許的不同。第一個問題在於我有底片的單眼相機,也有數位的單眼相機,這對我來說有很大的差別,每次出遊都要想該帶哪一台,對我來說數位的紀錄意味比底片更強,因為可以更隨意(或更隨便)地拍,各個旅途中的細節都可以用照片保留下來,用底片相機我則不會這麼做;第二個問題在於當我帶了底片單眼相機出遊,我還是會帶一台小DC,就像怕遺漏一些細節,可是遊玩之後我總是對於用底片拍的相片有比較深刻的印象,那些怕遺漏的,反而因為隨意、快速地用數位相機拍攝而被我放心地忘記了。

  就我個人而言,最好的例子是去澎湖玩四天的時候,我用底片單眼相機拍了130張照片,小DC則拍了613張照片及8段影片,並且在挑選分享到Facebook時,我將底片單眼相機拍攝的照片和小DC分開,前者相簿命名為「Nikon F401:昨日的島——澎湖」,後者相簿則命名為「20120725-28騎上摩托車在澎湖狂飆亂拍的觀光客」。我當時並沒有意識到這其中有什麼特別的,但現在看起來非常有趣。我自認為用底片拍的比數位拍的「珍貴」,彷彿我用底片拍照時就比較不「觀光客」,儘管在旅途中我並沒有帶著創作意圖使用底片相機,但「需要花比較多時間思考再按下快門」以及「很多東西用底片拍不到」這兩件事似乎讓我為底片灌輸更多的記憶連結,或者說,正因為底片拍得少,才需要靠自己的記憶力去補足,如此一來一張底片所包含的就不僅是其中景物而已。數位拍攝則正好相反,我可以拍到更多有趣的瞬間,在摩托車上也不用怕相機笨重而謹慎地拍,細節拍得越多,越不需要用記憶力補足。然而還有些東西我會用底片和數位都拍,就像還是怕底片可能不小心出問題便會遺失那個畫面,但是事實上,這趟旅程就算我沒有帶相機,真的遺失了那些用相機捕捉的畫面,真的就會讓我感到惋惜或後悔嗎?我覺得似乎並不會那麼嚴重。
  我認為自己是個觀光客,但同時也很認真在旅程上,例如在半夜三點騎車去看日出的路上,沒有留下任何照片,可我記憶深刻,而日出時刻我用底片拍了好多張照片,但因為不知道拍得好不好,所以還是用眼睛很努力地看,現在還是可以回想起光和海的變化。旅遊照片某種程度上於我而言變得可有可無,畢竟雖然覺得底片和數位有差,但放在一起看也差不了多少:


  另外一件事情是,我個人沒有和景點合照的習慣,但和景點合照應該是旅遊攝影的常態,如果是和家人一起出遊,那就更會一起和景點合照了。就像寫上「到此一遊」,說明了「我去過某處了」,這是個很片面的紀錄,並且是以人為主角,景點事實上是背景,是陪襯,於是這也可能成為一種隱然的炫耀,如果大家都拍這樣的照片,久而久之,為了要比過其他人之前那種隱然的炫耀,到場的遊客自然就會想出更多花招來和景點合照,但重點還是在「人」,景點本身到底如何就不是那麼重要了。像是現在的重點可能是你在那裏打卡,就會有一堆朋友在底下留言。
  這和去看展覽有著差不多的道理,現在可能很多人會去看展時會在展場內或外拍照打卡,和大家說「我來了」,甚至今天是一場遊行,人們也要拍照打卡。記得前陣子的反核大遊行,接近傍晚我才到中正紀念堂附近看看,發現很多人綁著反核布條躺在馬路上拍照;還有三個高中生躺在分隔島旁邊,請我幫忙拍照,儘管他們身上沒有寫著「反核」的東西;甚至有家長把只會爬的嬰孩放在馬路上,有人把反核的標語放在那孩子前面,一大群人圍在旁邊拍。拍攝這些照片到底是什麼意思呢?照片本身宣告著:「我也參與了反核遊行」、「今天可以躺在馬路上」甚至「你有沒有一起加入反核啊」,除了這些,其實我們不知道「反核」這個議題到底如何,如同和台北101合照,我們只知道「某人到了台北101」以及「台北101很高」,但台北101裡面到底有什麼,無從得知(當然通常合照之後也會進去多拍幾張啦)。
  這恐怕已經比「真」的意義問題更麻煩了,這是「人們為什麼要拍照以證明自己在場」的問題。攝影可以「證明」你在場,但是然後呢?我想這可能是我們需要思考的。

主角是反核標誌,還是在馬路上的嬰孩?

Martin Parr:Italy, Pisa, The Leaning Tower of Pisa, 1990 (from Small World)
Martin ParrItaly, Pisa, The Leaning Tower of Pisa(1990,from Small World

1 則留言:

  1. 當我年輕時是用底片機,那時候每拍一張照片都很慎重。拍照的當下,想的純粹是留下一種紀念物。無論是風景或人物。拿出老照片來看,自然生出懷念的感情出來。現在用數位相機,因為習慣我也是慎重的拍照。會想拍下的景物,通常是感受到美好,想記錄下來,也想分享給朋友。關於"炫耀"的成分,我不認為多數人有這樣的想法。當我看到朋友分享美好事物的照片,只會感謝讓我也看到知道。所以,拍照、PO照片是多麼棒的事啊!就以"現在分享","將來懷念"的心情來面對攝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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