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邊野餐 / 畢贛 / 2016 |
我知道,他們還在說昨天/他們在說/子彈擊中了銅盤/那個聲音不見了,有煙/有翻捲過來的糖紙/許多失敗的碎片在港口沉沒/有點晚了,水在變成虛幻的塵土/沒有時間的今天
在一切柔順的夢想之上/光是一片溪水/它已小心行走了千年之久
——節錄 顧城〈許多時間,像煙〉
觀看《路邊野餐》時,我不斷想起顧城的詩句:「許多時間像煙」。
《路邊野餐》就是這麼一部電影——由許多時間一縷縷混成了煙。
—下文可能透露部分劇情,若您擔心影響觀賞心情,請自行斟酌閱讀—
(文中電影劇照等相關圖片轉自前景娛樂)
(文中電影劇照等相關圖片轉自前景娛樂)
許多時間
時間的反射與重曝
電影放映後,有導演QA時間,一位觀眾問到電影中使用鏡子和迪斯可球的用意,導演畢贛略提及鏡子和迪斯可球都是反射物,至於更深的意義,得讓讀者自己去詮釋。如同寫詩,具有歧義性時,電影的意義也就豐富起來。我想那些鏡子與迪斯可球,還有撞球,乃至《路邊野餐》這整部電影,都是許多時間的反射與重曝。
當我的光曝在你身上/重逢就是一間暗室
電影中多次出現鏡子都是角色談到過去的時候。例如陳升與趙醫師聊起過往,陳升向洗髮女子述說起「某個朋友」的故事,以及記憶中暖紅色的舞廳。迪斯可球也來自舞廳。然而,舞廳是陳升與妻子張夕相遇的地方,迪斯可球卻先出現在老歪的家中,後來出現在陳升的陽台上,或者說,那只是過去的幻影?當陳升在蕩麥洗頭,說道「某個朋友」和妻子住在瀑布旁,瀑布聲掩蓋了聽覺,他們整日跳舞不說話,此時陳升便與住在瀑布旁的老歪交疊了。
在不斷反射與重曝中疊影的,不只是陳升與老歪。陳升為了衛衛而前往鎮遠,在抵達鎮遠之前,先出現的地點卻是蕩麥,一切時間的疊影就在蕩麥。先是在手腕畫上手錶的青年,用總是難以發動的機車載了陳升,受人欺負而在路邊蓋著水桶數數的他,在搭便車路過的陳升協助之下,打開了機車的鎖,這位青年是誰?當時我們都不知道,但一定會發現他與小孩衛衛有太多相似處,小孩衛衛在家中牆上畫上鐘、在手腕劃上錶、在遊樂設施小火車上數著1、2、3、4......衛衛被鎖在家裡,是陳升為他開鎖。那是一把時間、記憶、夢境的鎖,當機車輪上的鎖開了,就是那四十分鐘的長鏡頭。
儘管導演畢贛表示那段長鏡頭有許多技術上的瑕疵,卻不減其中魅力。陳升在這段長鏡頭中換上趙醫生託他送去給林愛人的襯衫,請洗髮店的女子替他洗髮時,用第三人稱談起自己,而後請樂團伴奏為洗髮女子唱了〈小茉莉〉,並將過去林愛人送給趙醫生的卡帶轉送給她——忽然主要的男性角色都和陳升重疊:兒子被砍了手指活埋並託夢想要手錶的花和尚、似乎不太關心兒子衛衛並責怪陳升離家太久的老歪、當趙醫生覺得冷會給她一隻電筒握在手裡的林愛人。那電筒的光在掌中透出暖紅的微光,說那就像海豚時,已故的妻子張夕也與洗髮女子、趙醫生甚至陳升的母親相交疊,她們都想看海,都有個離開身邊的愛人,於是兒歌〈小茉莉〉變成情歌,卡帶上那首李泰祥的〈告別〉成為心裡的「不要告別」。
青年載陳升離開時,才說出自己的名字:衛衛。鏡頭切為陳升的特寫,他說:「真像一場夢啊。」長鏡頭結束。陳升搭火車前往鎮遠,在列車上睡著,電影最後又是火車鏡頭,睡著的陳升一旁火車窗外,另一輛火車疾駛而過,是倒轉的時鐘。青年衛衛說要在火車上畫滿時鐘,讓洋洋看到,而花和尚到老歪家拜訪,送小孩衛衛手錶時,也有那麼一輛虛幻的火車由右而左穿過床頭駛去。火車象徵了夢境,象徵了時間的交會,蕩麥正是陳升在火車上的一場迪斯可球般的夢。
青年載陳升離開時,才說出自己的名字:衛衛。鏡頭切為陳升的特寫,他說:「真像一場夢啊。」長鏡頭結束。陳升搭火車前往鎮遠,在列車上睡著,電影最後又是火車鏡頭,睡著的陳升一旁火車窗外,另一輛火車疾駛而過,是倒轉的時鐘。青年衛衛說要在火車上畫滿時鐘,讓洋洋看到,而花和尚到老歪家拜訪,送小孩衛衛手錶時,也有那麼一輛虛幻的火車由右而左穿過床頭駛去。火車象徵了夢境,象徵了時間的交會,蕩麥正是陳升在火車上的一場迪斯可球般的夢。
像煙
做一場清醒的睡夢
《路邊野餐》中有些吸引人的鏡頭,一些分外特別的視角,搭配上整部電影黯沉的色調,與陳升(陳永忠飾)平穩讀詩的聲線,讓電影氛圍更像一場清醒的睡夢,虛實沒有界線。
我所有的作品都開始於真實的細節,最後都會落實到夢裡頭。拿捏的過程就是這些細節如何進入到夢的過程。
觀影後,才看了一些專訪,導演畢贛曾這麼說自己的電影。正因如此,最後哪裏是夢,哪裏不是夢,也不那麼重要了。母親的繡花鞋順著水流去,聽見蘆笙的聲音;陳升騎著摩托車穿過霧,到山上看母親的墓;酒鬼嚇唬衛衛,說野人會帶走他;陳升與花和尚去問,是誰把他兒子的手指剁下;青年衛衛告訴陳升,將竹竿綁在手肘上,就不怕跟在後頭的野人;洋洋與青年衛衛背誦導遊詞的聲音在河岸來回;汽車在霧中向前,陳升與接送小弟的對話停在嫂子過世的消息......電影中即便是乍看平淡處,也都保留夢的痕跡,在一個個平移鏡頭、忽然抽離的鏡頭、營造空間的長鏡頭裡,創造的不只是夢境本身,更是做夢的過程。
有時睡夢中,我們會知道自己正在做夢。我們會像一顆鏡頭、一個旁觀者,觀賞自己的夢。夢中的場景有時會錯置,不同時期認識的人有時會一同出現,《路邊野餐》就像做了這樣的夢。
搭便車聽〈小茉莉〉的陳升,幫助青年衛衛而再次坐上後座,一直跟在他們身後的鏡頭,忽然伴隨雷聲快速左轉俯衝下一道長樓梯,再次跟上他們的車尾,非常令人印象深刻。觀影後與友人討論,認為那正是野人的視角。趙醫師曾說兒子車禍身亡,是被貨車撞上,貨車司機表示當時後座突然出現野人,才釀成人禍。這個野人會跟在人們身後,喉嚨會發出打雷般的聲音,與那伴隨雷聲,跟在陳升等人背後的鏡頭是同樣的。甚至可以說野人是陳升夢中的眼睛,跟在衛衛背後。若說小孩衛衛真的被野人抓走了,如趙醫師的兒子因野人而死,也說得通——或許這才是陳升穿越夢也要尋找衛衛的原因。
在這場夢中,洋洋顯得比較特別。洋洋也是凱里人,即將去凱里當導遊,特別的是,她沒有和哪一位角色重疊,而且,她在蕩麥聽到火車聲響。青年衛衛說蕩麥沒有火車,得渡船出去,那麼洋洋聽到的火車聲又是什麼呢?與友人討論的結果是:我們認為洋洋與陳升一樣做著夢——在搭乘火車的途中,進入了同一個夢境。而洋洋要去的是凱里,陳升則是從凱里前往鎮遠,那麼他們就是在相反方向的火車上,火車的交會便是夢的交會。
在這場夢中,洋洋顯得比較特別。洋洋也是凱里人,即將去凱里當導遊,特別的是,她沒有和哪一位角色重疊,而且,她在蕩麥聽到火車聲響。青年衛衛說蕩麥沒有火車,得渡船出去,那麼洋洋聽到的火車聲又是什麼呢?與友人討論的結果是:我們認為洋洋與陳升一樣做著夢——在搭乘火車的途中,進入了同一個夢境。而洋洋要去的是凱里,陳升則是從凱里前往鎮遠,那麼他們就是在相反方向的火車上,火車的交會便是夢的交會。
電影的最後,陳升到了鎮遠,因為花和尚的話,將衣服的鈕扣留在時鐘上,是為了衛衛。打開手中的望遠鏡看出去時,嘴角微微上揚,陳升看的是衛衛嗎?在蕩麥的青年衛衛說別人要搶他的望遠鏡,又代表什麼呢?我想起義大利導演Paolo Sorrentino的《年輕氣盛》(Young, 2015),其中一位角色Mick曾在電影中帶學生看望遠鏡,關於被拉近的風景,他說:
Exactly. This is what you see when you're young. Everything seems really close. And that's the future.我想,或許也可由此詮釋,陳升用望遠鏡看的,是某個令他安心的未來。在那個未來,衛衛平安長大,用心追女孩,沒有誰被野人抓走,沒有誰離開誰。那樣的未來也是一種夢境,看《路邊野餐》,就像與他們一起做夢吧。
後記
電影放映的前三十分鐘,雖看得仔細,卻有些出戲,不過一進入那長達四十分鐘的長鏡頭,出戲的感覺就消失了,或者應該說,從那首〈小茉莉〉開始。事後問了導演畢贛為什麼使用這麼多台灣歌手的歌曲,導演表示自己從小就會聽這些歌,自然而然也成為了電影創作的養分。包美聖的〈小茉莉〉與陳升搭便車的畫面有微妙的衝突感,也不像樂團會聽的歌,卻因此特別令人印象深刻,更讓長鏡頭中上去唱〈小茉莉〉的陳升特別動人,畢竟他原本是不唱歌的人。
不過,感動與否畢竟和個人的經歷與喜好有關,雖然很喜歡《路邊野餐》,但情感上比較沒有那麼深刻的感動,就像某些醒後不知道該哭該笑的夢,卻還是令人惦記吧。
不過,感動與否畢竟和個人的經歷與喜好有關,雖然很喜歡《路邊野餐》,但情感上比較沒有那麼深刻的感動,就像某些醒後不知道該哭該笑的夢,卻還是令人惦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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