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08-29

自剖

  有次面談聊到我們常做的反思活動,老師說到自己不太容易與尚不熟悉的人坦露感受與想法,也順道問了我對於自我揭露的看法,我回應:這件事對我來說似乎沒什麼障礙,或許是因為習慣寫作吧——寫作就是不斷自剖。我能與第一次見面的人談曾經的挫敗,也能與關係不緊密的人聊恐懼與傷痛,若遇到愛問情感問題的人,我的回答也鮮少害臊,因此,朋友常覺得和我玩「真心話」很無聊,因為「真心話」的重頭戲從來就不是話語本身,而是不願說又得說的緊張尷尬侷促,是那些迫人自白的氣氛。

  在我看來,難的從來不是自剖,難的總是選擇語彙。

  每一個述說時刻,都必須挑選語彙。並且在挑選的過程中,重新定義原本模糊的感受、情緒或零散又不具體的想法。像要在空氣中捏出一個人偶,讓它行走。
  事實正是我們使用的語彙大幅地影響了我們自己對一件事情的看法,以及對他人可能產生的影響。或許因為讀了文學,因為偶爾寫作,在開口而一顆顆文字的聲響傳送出去時,我知道自己正在選擇。

  例如,選擇「讓」與「不爭」。
  某次研究所的課上,同學們輪流針對學刊論文發表評論,我是最後一位,輪到我時,我說:「A篇和B篇我都滿想講的,不過剛剛學妹講了A篇,我就講B篇好了。」頃刻老師忽然丟來一句:「茅茅,你這樣的習慣不好喔。你應該知道我在說什麼,對不對?」我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愣愣地笑。知道是知道,但當下要回什麼呢?也有這般選不出適當語彙的時刻。
  在一段時間的挖掘後,我將自己的慣性定義為「讓」。因為讓,一旦人人蜂擁而至,我就循其他路徑而去;因為讓,一旦與人合作,我就不一定順著自己的意願行動。我可以解釋「讓」的背後是「不爭」,不爭讓我非得選一條不用爭而獨特的路,並自我說服:「以其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這樣的讓給了我一片別人看不見的天空。
  也有人曾問我為何不做自己?我卻開始想:如果這也是一種做自己呢?如果我全無委屈,總也心甘情願,為著自己讓與不爭之後的皆大歡喜感到滿意,又有何不可?
  這是一種選擇。選擇「讓」與「不爭」,而非「委曲求全」。

  太多時刻,我就是這樣自剖,不難不難。難的是當風暴來襲,我可能過度仰賴語言。有時那裏是一團狂風颳起看也看不清雜亂無章如飛散紙片快速旋轉的字詞,我必須奮力捕捉它們,必須將它們捏成能讀懂的模樣,才能將自己擺放進去,得以雙腳著地,重獲「握住了什麼」的安心感。如此的我從不擔心說「真心話」,因為一旦選擇適當的語彙,那就是令人安心的真心。
  我願自剖,在不斷地選擇與敘說當中,找到最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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