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9-13

寄生上流(기생충)——沿著階梯走上意外的最小阻力之路

기생충 / 奉俊昊 / 2019
在觀看《寄生上流》之前,只見節奏明快的預告片,和幾位朋友表示看完覺得「沈重」,便在不做準備的情況下進了電影院。觀賞後,卻發現自己沒有「沈重」之感,而是在「震驚」中細細回想導演如何用幽默和鏡頭帶出俐落的節奏感,如何鋪陳出一步又一步無法預料的驚人轉折,如何運用乾淨的意象和人物特色烘托故事主軸,不禁非常敬佩奉俊昊導演。

整部電影中,我最喜歡那場夜晚大雨。在幽微的燈光下,雨絲格外顯眼,雨水順著階梯往下奔流,流向更低更低的地方。這也令我想起「最小阻力之路」,Robert Fritz 認為所有人的生命都宛如河流,河流的形成便是不斷挑選最小阻力之路的結果,且這是自然萬物必然遵循的自然法則,這並不代表「命定論」,而是強調環境潛藏的「結構」將決定水流的方向,但「結構」是有可能改變的,於是 Robert Fritz 寫到:
一旦你創造出一個新的結構,你的生命就會興起一股全面性的動力,就像河水的水力一樣,幫你達成你真正想要的成就。直接通往那些成就的道路,就是最小阻力之路。——《最小阻力之路》
若由此看,可將《寄生上流》詮釋為在潛藏結構尚未被改變的情況下,改變只是表象,當中人物走的終究是原本結構下的「最小阻力之路」

—下文透露部分劇情,若您擔心影響觀賞心情,請自行斟酌閱讀—


住在半地下室的金家四口,全都沒有工作,兒子女兒也沒能升學念書(兒子經歷四次重考仍未考上大學),僅靠零工過活,卻連折披薩盒都被雇主嫌棄。投資失利、重考失敗、工作難尋的種種困境,從金基宇(兒子)過去的同學轉介家教職缺給他,並送上據說會引來好運的石頭假山開始,彷彿時來運轉,沿著階梯而上,進入富有的上流家庭朴家,那畫面有如看見希望一般有光。


金家看見的希望,是朴家有多少「商機」。整天待在家裡天真爛漫到毫無敏覺的朴太太;找了家教卻沒有真的認真念書、對戀愛充滿好奇的朴多蕙;不知道有何創傷而行為怪異、被媽媽視為藝術天才的弟弟朴多頌;由司機接送上下班、偶爾出現的朴家經濟來源朴社長。朴家四口都沒發現金基宇介紹的藝術治療老師就是他的妹妹基婷,沒發現基婷推薦30年經驗的司機是金家爸爸金基澤,沒發現金司機遞來名片找來的新管家是金太太忠淑,更沒發現金家的處心積慮、詭計盡施,一條內褲讓原本的年輕司機失業之外,更是用完美串通好的劇本和手段驅逐了長年管家雯光。金家四口全寄生到朴家後,猶如一條嶄新的道路在眼前開啟了,然而,這其實仍是原先結構下的最小助力之路

於是在那個把握機會享受豪宅的夜晚,劇情急轉。電鈴突然響起,大雨中是落魄的原管家雯光,揭開了漆黑的門後有門,忠淑跟著雯光、觀眾跟著鏡頭順著階梯直往地下,緊張氣氛拔升,隨後的一切對觀眾而言,應該都如金家一樣瞠目結舌:朴家豪宅底下竟藏著地下室,而且地下室藏著雯光的丈夫!然而在金家與雯光夫婦無法「共生」,而展開「爭權」,如原片名稱之「寄生蟲」,金家與雯光夫婦都是寄生在朴家,仰賴朴家優渥的職缺生存,一旦生存所需的資源不足以讓他們和平共處,就必須為生存戰鬥

為生存戰鬥的恐怖在於仰賴本能。作為觀眾,後續無論是金家或雯光夫婦,一切本能般的行動都十分駭人,忠淑將雯光踢下樓梯,金爸爸綁住雯光丈夫,當金家再度回到豪宅,基宇帶著石頭假山,意圖負起責任除掉雯光丈夫,卻遭到反擊,而後草地襯托一連串的刀光與鮮血,最終由金先生刺向朴社長一刀,全是本能驅使。


為什麼他們好似能夠選擇,卻仍依賴本能?在朴家突然返家的那一夜,朴先生說出金先生身上有股「味道」,而且那味道會越界傳到後座,其實這「味道」並非真實的嗅覺,若是,那晚朴先生又怎麼會聞不到一兩公尺內桌下的金先生?因為這「味道」是換洗衣精也洗不掉,同一家人都相似的習性氣質。一個人的氣質是在經驗中累積形成的,長年朝暮相處最久的家庭便是形塑氣質的關鍵場域,而氣質會體現於各種語言或非語言,可能是講話的方式(金先生曾在開車時不小心脫口而出一句髒話),或是肢體動作(金先生習慣轉過頭來和後座的朴先生聊天),這也往往是我們在認人時所感知的訊息,因為這些細微的習性是非常難在短時間內改變的。依循習性,是助力較小的路,順著慣性就無須用盡心力演戲(金家甚至寫了劇本在家演練),這也正是最靠近本能的路

那夜滂沱大雨,雨水不斷往下流。如蟑螂逃竄回家的路上,基婷和基宇都對於接下來該怎麼辦感到緊張,然而關於計畫,金先生給予的回應是:「你知道什麼計畫是永遠不會失敗的嗎?就是沒有計劃,因為人生永遠無法照著計畫走,沒有計畫,就永遠不會出錯。」此言道出金先生最終為何沒有計畫的依賴本能,因為個人的計畫或努力並不能改變結構,而人的本能就是順應結構,如河水順應河床流動
如果河床始終沒有改變,河水就會持續沿著它的路線流動,因為那是最自然的行進路線。如果你生活中的潛藏結構不變,你很有可能只能遵循人生的既有方向前進。——《最小阻力之路》

電影鏡頭從半地下室往窗外望的畫面開始,也結束在此畫面。金家起初沿著階梯向上走,卻未想到自己仍走在最小阻力之路之上,於是順著階梯,又回到地面之下。基宇最後念著給爸爸的信,期望有一天賺大錢買下那棟房子,便能再度相會,其實暗示基宇接受了既有的社會結構與遊戲規則。有時人們會說,努力一定能翻身,為什麼不再努力一點呢?然而,無論用哪一種方式努力過的金家,正告訴我們僅靠個人努力無法翻身的無力,只能選擇順應結構的無奈

那麼結構該如何改變?我想這就是導演想留給觀眾苦惱的吧。

——
觀影後和友人討論到《寄生上流》今年榮獲金棕櫚大獎,去年則是是枝裕和的《小偷家族》,不知道評審團近年是否偏好「階級」議題。我回想起2017年獲獎的《抓狂美術館》和2016年的《我是布萊克》,剛好自己都看過,如果要從「階級」議題來看,確實可以說這四年的獲獎電影都和「階級」有些關聯,但它們在述說的故事、突顯的焦點及其手法是截然不同。畢竟「階級」本是一個大議題,也是人在生活中必不可免與其相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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