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最後一天。通常,這個季節是忙碌的,正準備進入每年工作量的最高峰。不過此刻的我難得有點清閒,可以想著如何把內心的許多東西,都像臥室的枕頭被單難得攤出來曬曬太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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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陣子讀的書,如《過度努力》、《霸凌是什麼》、《情緒陰影》、《壓力,努力撐過就好嗎?》,都讓我很有感觸。因為發覺自己,往往就是那個最不放過自己的人。
特別是因為,我常下意識地試圖說服自己:「沒那麼嚴重。」又不是有什麼病痛,又不是真的經歷什麼悲劇或生離死別。看看其他人要承受的,如果這時就說自己受不了了,會如何被評價?
這些聲音,就是這些書裡常提到的一種偏誤的「信念」。可能形塑於過去的經驗,或在多次類似的經驗中被鞏固,變得更難以消除。有趣的是,我有時以為這些聲音應該已經被我克服了,後來才發現它們只是變小聲。
不過,從 120 分貝降到 40 分貝,也是真的。別人不會知道,在轟然巨響與振動中,想辦法讓自己聽到另一種全然不同的聲音,並選擇不去怪罪任何聲響的來源,比想像中困難。那是因為我確實獲得了許多幫助,也長出了以前沒有的力量。這一切都沒有白費,只是那些聲音依然存在罷了。
《壓力,努力撐過就好嗎?》這本書提到「越壓抑,壓力越大」。讀到這裡,我的第一個想法是:「我當然知道啊,我現在已經算是可以很坦誠地與他人分享自己的脆弱了吧。」不過,仔細想想,我的坦誠是有範圍與限度的,在某個圈圈之外,我沒有足夠的安全感,就會自動篩選說出的話語。像是有個篩子,雖然篩過的東西本質是一樣的,並沒有變質,但秤秤重就會知道某種程度的壓抑仍然存在。
而此刻,我正在試著練習「減少過篩」。因為這關係到我需要克服的重要關卡,那些聲音當中最響的恐懼——人際關係的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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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被霸凌者都體會過這些感覺:「我沒做什麼啊,為什麼要這樣對我?」、「我真的有做錯什麼嗎?」、「不能哭,越哭,霸凌者就笑得越開心。」我在國中一年級的學期末,一群原本和我還不錯的女生,忽然完全不理我,後來變本加厲,每天被粉筆灰或水弄髒的課桌、分組時總是剩下的那個、課堂上也不停止排擠與訕笑的語言,最後是一截木桌邊上的刀片。
國中畢業後,我再也沒有被這樣對待過。我對人際關係的焦慮感,在大學之後逐漸減輕許多。但是,每次畫生命樹(The Tree of Life),那道代表會對自身產生災難感的閃電旁,我想了想總還是寫上:關係的破裂。
《情緒陰影》在談「受害者原型」時,邀請讀者思考自己在什麼狀況下會冒出受害者的感受,我發現自己往往會被「未充分理解下的負面評價」或「握有權勢者的強迫」觸發憤怒、委屈、受傷的情緒。後者呼應了《霸凌是什麼》提及霸凌的要素之一是「權力(或人際相對強弱關係)的失衡和濫用」。前者則關於真實的自己是否被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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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來奇怪,我很討厭「比較」,但根本原因是「比較」已經潛藏在我心底,於是他人提出的「比較」就像過多的稻草,會壓垮我這隻已經背負重物的駱駝。
「看看其他人要承受的」,這就是比較。在比較中覺得自己也沒那麼辛苦;在比較中認為自己不應該休息;在比較中納悶為什麼別人可以,而我那麼狼狽。「比較」加上凡事想盡善盡美的「完美主義」,是這隻駱駝身上隱形的負擔。儘管「完美主義」的音量也早已下降不少,已經學會對自己說「不要過於勉強」,更明白每個人的優劣勢本來就不同,不過我的心還是偶爾會感到比不上別人。
這大概源自從小和兄弟自然而然的比較。哥哥長我四歲半,其實根本沒有可比較的基準;弟弟小我三歲,我兒時或許以為自己至少比弟弟厲害吧,沒想到同樣學鋼琴和圍棋,弟弟總是展現出遠超越我的聰穎(喔,更不用說數學了)。
所以我喜歡國語,熱愛繪畫,有一部份的原因是我在這方面難得可以比哥哥弟弟表現得更好(小時候滿幼稚,還會笑我弟畫線畫不直,或是幫我弟寫國語作業以展現我的才能)。我討厭數理,因為我完全比不上數理資優班、台大物理與電機的兄弟倆。
到了大學以後,我的內心才沒再和他們比了,我找到了能自我肯定的路。但是,那可能只剩下 20 分貝的比較聲音,偶爾還是會出現,而且比較的對象換作其他同儕。
原來我畏懼的,其實不是「比不上」,而是如果不能和身邊的人一樣,那我如何與他們為伍?我如何不顯得格格不入?我如何繼續與他們是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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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工作中,一旦出現任何對人的評價,或是「這樣那樣可能代表不適合這裡」的討論,我的內心就會升起一股強烈的抗拒反應。就算我的大腦清楚知道,這不過就是職場與人互相評估選擇最適合的元素而已。
如周慕姿心理師在《過度努力》的前言所寫:
在我面對「過度努力」的人們,包含我自己時,最困難的,或許不是「我該怎麼做」的方法,而是——「我腦袋都知道,但心理做不到。」了解與安撫自己的內心,讓自己有勇氣做出不同選擇,這,才是最難的。
難,更難在正因為大腦很清楚,所以大腦還會對心說:「別這麼想嘛。」就像有兩個自己,客人來的時候,A 就會對 B 說「快回房間」,久而久之,B 就一直窩在房裡,A 則在客廳接待客人。漸漸地,因為隔著房門與牆,A 只能約略聽出臥室裡偶然的聲響,自己也以為 B 應該沒有大礙,至於不熟悉 B 的客人當然什麼都沒聽到,頂多聽 A 簡略地轉述 B 的狀況。
B 是那些被壓抑的聲音與需求。A 則是一般狀態下的我,用大腦努力控制自己如常展現的我,或者,有時是被恐懼驅動卻不自知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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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懸掛在那不上不下的懸崖。我在需求與恐懼之間走鋼索。
直到我覺察到一些不對勁,並鼓起勇氣去敲內在的房門。還有些很關心我的朋友,試著仔細聆聽,給予理解與安心,讓客廳與臥室的我都願意打開門。我很感謝這份勇敢、信任與接納。
感謝自己願意認識到,可承受的壓力持續過長的時間,真的會像岡田尊司醫師寫的,出現不適應的反應,而不是我抗壓性不夠。瞭解到即便每個事件的切片似乎都不至過於沈重,但事件帶來的影響並非只有發生的那一刻,而是會持續一段時間,當這些持續的壓力疊起來,遲早會出現壓垮駱駝的那一根稻草。
並且願意看見努力撐過這一切的自己,無論是面對媽媽罹癌、奶奶出車禍、一學期內完成碩士論文、接續負責兩屆集訓、接任組長帶新人、代理總監……,面對過去這一年半每一件第一次經歷的高壓事件,我都沒有逃走。也肯定這一年來為了復原而付出的所有努力與不過度努力,能讓燃盡的能源回復到 50% 已經很不容易。
我是有選擇的,我也有能力選擇。現在,我正要為了自己與未來,選擇暫停下來,好好休息與修復,這是現在的我能夠為自己與團隊負責的方式。於是在夥伴的支持下,我將暫時脫離工作,儘管還沒有任何規劃,不過我反而有點期待這樣不帶恐懼的未知。
這個決定與分享這段書寫,對我來說都很不容易。令我自己感到開心的是,我此刻並未感到自己在急於尋求什麼,不是為了被認同,不是為了被看見,而是為了自己練習這件事。
我希望無論潮起潮落,我能都認可自己,都能讓自己的心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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