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9-27

寫給奶奶

 今天難得有完整的獨處時間,可以靜下來好好面對一直擱著未寫的故事。

「阿嬤的另一種講法是什麼?」

「奶奶。」

上週一位老師教到注音符號ㄋ,請學生聯想的詞彙是「奶奶」。

我從小就是這麼稱呼祖母。現在每次抵達老人養護所,第一聲招呼也是如此。


「2019年,我要交出碩士論文口考本的前一天,奶奶出了車禍。所幸度過鬼門關,現在在長照中心接受照護,疫情下實在不便前來,謝謝奶奶陪伴我們長大。」我在婚宴對親人的致詞末了這麼說。在那喜氣洋洋的氣氛裡自然要說得輕描淡寫。事實上婚宴前天我才去探望奶奶,和適齊一起告訴她我們要結婚了,然後,坐在輪椅上的奶奶看了看蹲在養護所門口的我們倆,開口問道:「妳是鄒適齊的女朋友啊?」

我很慶幸自己在婚宴前天去探望奶奶。那天正好沒有下雨,而我哭腫的眼睛隔天就漸漸消了,毫不影響婚宴當日的妝容。

我過去觀賞有關「失智」、「失憶」或「阿茲海默症」的電影總會哭得很慘。印象特別深的如渡邊謙主演的《明日的記憶》,以及楊力洲的紀錄片《被遺忘的時光》。那淚水潰堤的程度讓我日後都有點害怕看這類題材的電影(以至於到現在都還沒看《我想念我自己》)。所以我很慶幸,婚宴前天我已經哭過了,讓我當天可以不去想缺憾,不去想悲傷。

2019年6月,我要交出碩士論文口考本的前一天,我一早便出門關在圖書館裡趕工,得知奶奶出車禍的時間,已經距離事發好幾個小時。那一天改變了許多事情,也徹底改變了我,雖然我甚少提及。

過了很長一段時間,我才了解內心有一塊痛苦來自重要的家人出事時,自己的不在場。第一時間的不在場,後續為了工作繼續不在場,老早安排出國旅遊再一次不在場。

爸媽說不用我們小孩擔心,去醫院、到養護所、和肇事者談,所有的一切都是爸爸媽媽打理的。可是,當時的我依然痛恨這些不在場,自責自己沒有排除萬難把家人放在第一位。這些感受也轉嫁到工作上,我變得極其厭惡加班,厭倦週末還要辦培訓、當評審。

直到我在鄭宜農的演唱會,聽見她唱了〈賊〉。

它是那樣不受控制的孩子
在最平凡的日子裡 特別不安定
如果它偷走年邁的你的記憶
但願你能讓陌生的我愛你
但願我能學會放下這件事情


這首歌之後,我一路啜泣到演唱會結束還無法停止。是它讓我的悲傷流淌。

現在的我仍會為了想到奶奶而悲傷,依舊害怕她忘了我。然而我已經不再迴避這些感受。我讓我的悲傷流淌,書寫的此時此刻亦是。

「悲傷,是我們為愛付出的代價。」據傳剛逝世不久的英國女王伊莉莎白二世曾這麼說。而我更喜歡留佩萱《尋找復原力》提到:「科斯勒解釋,尋找意義並無法抵銷哀悼的痛,你依舊必須去感受痛楚與悲傷。哀痛是愛的延伸,有愛,就會有哀慟。」

悲傷的流淌,正是愛的徜徉。

奶奶問出那句「妳是鄒適齊的女朋友啊」,我的眼淚立即就滾落了。一旁養護所的看護馬上說:「那是妳孫女啊!」「喔!妳是雅媛啊!我怎麼認不出來了?」奶奶笑說。

我有時會想,或許現在總是記不清對奶奶也好,因為每天都像全新的,每天的痛楚都不會累積,日子彷彿沒走,奶奶甚至還以為自己剛進到養護所不久,常說自己過段時間就可以離開了。

至於知道時間在走的我們,只能把握時間、珍惜當下,儘管疫情又增加了探望的難度,但這些老生常談在這時還是有點用。

一年多前某次探望奶奶,她忽然說可能看不到我結婚,那次我們淚眼相對。儘管現在她可能不會記得,但我會在每次相見時都不厭其煩地說:「奶奶,我是雅媛啊,我和適齊結婚了,我很幸福。」

如果它偷走年邁的你的記憶,但願你能讓陌生的我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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