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客聶隱娘 / 侯孝賢 / 2015 |
侯孝賢導演的《刺客聶隱娘》上映一個多月,許多影評人或電影愛好者都已經談過自己的詮釋,使處處留白的聶隱娘藉觀眾的眼睛更加豐富起來。正巧最近研讀文學批評中的讀者取向理論(Reader-oriented Criticism),沃爾夫岡‧伊瑟爾(Wolfgang Iser)便提出一個作品留有越多未定性和空白——也就是未言盡之處——就越能展現藝術效果,因為這樣的文本讓讀者(或觀看者)運用自己的生命經驗、信念與想像力參與其中,成為創造意義的一份子。所以他說:「文學作品意義的未定性與意義空白絕不像人們所認為的那樣是作品的缺陷,而是作品產生效果的根本出發點。」
若以上述觀點來看侯孝賢導演的《刺客聶隱娘》,就有趣多了。對於需要劇情的觀者而言,可能會因電影中省略許多對於人物關係或人物背景的描述而困擾,但侯孝賢導演將44萬呎底片剪接剩下1萬呎,成為一部接近兩小時的電影,選擇了將哪些東西呈現在觀者眼前,而哪些省去不說,自然有其用意。就如片中寡言的聶隱娘,也如我們在生活中遇見的所有沉默與難以言說的情感,無法被固定在某些片面的詞彙或邏輯之上,只能感受。感受,才是生命最真實的樣貌。
作為一位觀賞者,我自然也在觀賞中自行填補了那些空白,自行創造了於我而言聶隱娘的意義。為此,在觀賞電影前我沒做什麼功課,希望能自己去直面作品。後來看到許多精采的影評,其中也包括編劇謝海盟寫下諸多背景設定,但最珍貴的,還是剛看完沒多久,那自己醞釀出來的感想吧。
《刺客聶隱娘》裡一個非常重要的象徵來自「青鸞舞鏡」:
罽賓國國王得一青鸞,三年不鳴,有人謂鸞見同類則鳴,何不懸鏡照之,青鸞見影悲鳴,對鏡終宵舞鏡而死。
聶隱娘在父親第二次對她說「當年不該讓道姑公主帶走」時,說了這個「青鸞舞鏡」的故事。然而當她說娘娘就是青鸞,她自己其實也是(田季安則說她是鳳凰);當她說娘娘「一個人,從京師嫁到魏博,沒有同類」,她自身也是一個人被帶離了家。「青鸞舞鏡」之悲,或者孤獨,不僅僅是「一個人,沒有同類」,而是因為認識到這個身無旁人的事實——乍見唯一的同類而喜,認清實是自己的影子而悲——只能與自己共舞或交戰,無論哪個選擇,都是悲劇一場。
悲中之悲,是沒有自己所重視的人可以拯救自己。許多人從「情」的角度詮釋聶隱娘不殺的選擇,而我認為,其實最終的不殺,是隱娘終於能夠自己做選擇。不殺而遠走,是不再被有既定關係的人束縛,是關係的決斷。作為「聶窈」,她自幼被他人決定:最初與田季安有婚約,或讓她被道姑帶走,是娘娘的決定;成為刺客、必須為道除害,或得以回家,是道姑的決定;母親與父親儘管後悔讓她被帶走,當初的選擇終究也是促成這個決定的因素。我不禁想,隱娘的眼淚難道不是因為渴望自由,卻又不願在心裡否定摯愛?
我們的生命中,最難斷捨離的關係,便是親情與愛情。道姑對聶隱娘說:「汝今劍術已成,而道心未堅。」但是難道唯有忍心下手才謂「堅」?聶隱娘最終找到另一條道路,便是對關係的斷捨離。我某日忽然想起,電影中竟只有磨鏡少年曾喚過聶窈「隱娘」(且沒有打字幕),其他所有人物都稱她的名——「阿窈」或「窈七」——「姓名」本身就隱含著關係性,例如聽到田季安稱呼將士「聶鋒」時,我們會猜想聶鋒和聶隱娘的關係;聽到「田興」的姓名時,我們則會猜想田興和田季安的關係。於是人物關係雖然模糊,卻也有了猜想的依據和空間。「姓」代表著家族關係,稱呼「名」則表現了關係的親暱。每個稱呼聶隱娘真名的人,都和她又既定的密切關聯,那是一種不能輕易切割斬斷的關係性。然而,真正的孤獨是與他人有所關聯,卻彷若失去關係。青鸞舞鏡的痛苦,是因為旁觀者竟是自己原本親近的人。
和隱娘沒有既定親近關係的,只有瑚姬和磨鏡少年。
聶鋒與田興遭襲時,隱娘是否其實一直在某處看著?是因為毫無關係的磨鏡少年出現搭救,陷入危險,隱娘才現身解圍?而瑚姬和田季安在層層帷幕後對話時,鏡頭一直都像隱娘的凝視,瑚姬中咒時也是如此,於是隱娘總在真正需要的時刻悄然出現。隱娘顯然不是好萊塢電影中在臨門一腳解救大家的那種英雄角色,電影處處都可以感受到隱娘的凝視,她像一隻棲在暗處的鴞,心裡暗暗忖著什麼,直到心意已決,才無聲地俯衝而下。
聶鋒與田興遭襲時,隱娘是否其實一直在某處看著?是因為毫無關係的磨鏡少年出現搭救,陷入危險,隱娘才現身解圍?而瑚姬和田季安在層層帷幕後對話時,鏡頭一直都像隱娘的凝視,瑚姬中咒時也是如此,於是隱娘總在真正需要的時刻悄然出現。隱娘顯然不是好萊塢電影中在臨門一腳解救大家的那種英雄角色,電影處處都可以感受到隱娘的凝視,她像一隻棲在暗處的鴞,心裡暗暗忖著什麼,直到心意已決,才無聲地俯衝而下。
隱娘救的,是傾聽自己的故事後當下便說「替窈七不平」的瑚姬,而不是為了田季安;是不考慮自身性命就兩肋插刀的磨鏡少年,而不是為了自己的父親。聶隱娘接受了磨鏡少年替她敷藥,而不是其他人,那是一種全然從零開始的關係,了無任何既有的關聯。從零開始,卻能感受到一種相知、相惜,這是否才是一個人從塞外來的瑚姬,與一個人從日本來的磨鏡少年,帶給隱娘的感受?隱娘是否看見,一個人,也能找到同類;一個人,也有活得自由的可能。
隱娘最後與磨鏡少年一道走向他方,片尾音樂的嗩吶聲裊裊上升,彷彿一陣風起,隱娘終於捨棄眷養的籠、離開久棲的枝,懷抱自己的決絕之心,乘風扶搖而去,終成自由之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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補充:最後不得不說,《刺客聶隱娘》的畫面真的太美,沒有一個鏡頭是浪費的,簡直每分每秒都可以當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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