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說,你不可能找到一條河的源頭,
也有人說,河沒有真正的盡頭,它只是延伸進入了海;
當你確實看見一條河,那是它最不快樂的局部,因為一段河床拘束了它,匯集了它,也顯出了它。
——朱少麟《地底三萬呎》
最近常在想:怪了,大學四年怎麼從未發憤閱讀?不僅沒有發憤,恐怕連發願都沒有。那已非只是缺乏行動力或意志力,而是在晶亮細瑣得像玻璃窗內那些手錶被費心又精心擦拭那樣的青春時光裡,不知怎地流失了對文學的渴求、對知識的飢餓,好像那生活本身就已給足了養分,甚至有些營養過剩。
年輕擁有的本錢,是掠奪一切填充時間的能量。所有經歷都成為遺跡。我們在自己的心上一次又一次築城,並一再毀滅它:讓善感成為災變,讓新的思想登基,讓告別的決心是一場戰爭。
我們是自己的獨裁者。有時,我們也是考古學家。
大二那年我讀了《傷心咖啡店之歌》。這本書太有名了,有名得像是有過成長的人都該讀過:「自由像風,只存在於動態之中。妳能夠捕捉住風嗎?停止的風就不再是風了,那只是一縷沉悶的空氣。自由也一樣,要不妳在追求自由中,要不妳就在失去自由中,妳只能在這兩種動態裡懷想著可望不可即的自由,但是妳得不到它。」多麼經典,哲學課上也曾討論「自由」,若用海安和馬蒂的話這麼包裹,總顯得太過美麗,幾乎到了刺眼而令人厭棄的地步。因為美麗得太直白。
我記得很多人愛引用《傷心咖啡店之歌》裡的話,因為都是在我們心中騷動的感觸,可是那感觸本身多麼青澀,容納不下什麼厚重或深刻。畢竟當時,僅是作為一個不食人間煙火的學生,憑藉自以為是在生活。怎麼明白美的事物不容易,何況美的人,美的關係。
前陣子朋友提起《傷心咖啡店之歌》,許多印象忽然回來了,我想是該讀完朱少麟的作品,就順著借來《燕子》。看朱少麟從生活中的咖啡店走出來,變成燕子飛上天空,那飛翔不遠,就在眼前,美得含蓄一些,像燕子的迴旋無比優雅,像逡巡找著在心底恆常等待與指引自己的夢與理想。只是閱讀過程中,我總無法阻擋那是馬蒂與海安換了名字演出另一劇碼的想法,每個人物的既視感都那麼強烈。
《地底三萬呎》又如何呢?最常聽人討論《傷心咖啡店之歌》,《燕子》次之,《地底三萬呎》則更少了。1996年《傷心咖啡店之歌》,1999年《燕子》,2005年《地底三萬呎》。《燕子》出版後朱少麟銷聲匿跡五年,完成《地底三萬呎》,而這之後,沒了。就沒了。朱少麟像是把自己掘到最深處,然後埋了。
我翻開《地底三萬呎》時,感到驚喜;闔上它時,閱讀本身的喜悅幾乎蓋去故事的哀愁。朱少麟全然換了一種寫作手法,有些人說看不懂,大抵是因為她不再直言美與自由諸類,思想與感情終究不能一直在對白間飛舞,一切青春囈語、哲學辯證、美的探求都像種子沉入土裡,經年累月,破土重生成一株不起眼,卻看一眼就忘不掉的花,那花香沒有終點。
或者,更像垃圾。用後即丟,任何耐人尋味的痕跡都不會有人細看,卻是一看就明白已經道盡語言所能表達的全部。
闔上了書,我久久還在《Interstellar》的那種太空中。如果往自己的最深處挖掘,會掘出什麼星星?如果往自己的最遠處航行,會闖進什麼樣的鏡像空間?在那裡,又是什麼感覺?對於曾經輕易地創造歷史,開始感到一絲惶恐。在地底三萬呎之下,有自己也早已遺忘的遺跡,可能只是一個碗缽,可能只是一幅圖騰,或已成為永遠無法觸及的化石,我們怎麼還會記得自己原來的面貌?
是的,在光陰流轉中,我們無一倖免,每個人多多少少都無奈地走了樣。
「我不想變成這樣,我有滿腔的感情,始終努力做個好人,怎麼卻走到這一步?」自己不會明白的,更何況期望他人理解。沒有人看得清一個人的全貌,像看不見一條河真正的源頭和盡頭,河自己也知道,它也看不見——我們必須認清自始至終「我」都僅僅是孤獨的我。每一刻都孤獨。每一刻都忘記上一刻的自己。這樣孤獨。
這麼說來,我們究竟算是考古學家,還是盜墓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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