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末看完《我們與惡的距離》,包含後面的幕後紀實,最感動的是導演與編劇雖然企圖處理非常大且複雜的議題,但並未讓議題掩蓋人性與人的情感,短短十集處處能看見劇組試圖呈現真實的用心,好幾場戲都因為這股真實而受到演員的感染。如導演所說,這齣戲其實聚焦在「我們」。
沒有人能真正理解另一人的痛苦
正因為聚焦在「我們」,所以看見劇中的每個角色都有自己的痛苦與掙扎,真的會跟著感到疼痛。看見李大芝看著螢幕落淚,看見宋喬安哭喊「我過不去」,看見李媽媽悲痛道出:「沒人願意花20年養殺人犯!」而第五、六集喬安與大芝的衝突高峰,似乎在比較受害者和加害者誰更有資格痛苦,那時我想起《海邊的曼徹斯特》,律師對主角 Lee 說的那句話:「李,沒人能體會你的經歷,我只能這麼說。」
其實沒有人能真正理解另一人的痛苦。痛苦無法比較。
後來,我又想起前陣子看到一則貼文,是一名醫生收到一位母親的訊息,那位母親在訊息中寫著兒子曾去這位醫生的診療所看診,醫生開了藥,兩個月後卻沒有好轉,甚至惡化,這位媽媽寫到:「這樣子算是你的醫療疏失吧,你為什麼沒有強調一定要吃藥跟回診呢?」奇妙的是,這篇貼文後續引發許多網友討論,有人質疑醫生為什麼要把訊息貼出來,有人責備這母親明明拿了藥卻沒讓孩子好好服藥,還有許多攻擊這位媽媽的留言,例如說媽媽也病了。
而後又一則貼文,在談我們能否在理解醫師的無奈無辜時,也理解媽媽的焦慮緊張。那時又撇過一些留言,許多人跳腳認為發文者怎麼能接受那位媽媽傳這樣的訊息,我恍然發現,人們過不去的關卡,其實是無法分割「理解」與「合理」,以及自己的感受。
理解不代表全無恐懼
當我們在談「理解」,似乎很容易掉入「理解等於和解」、「同理等於合理」的陷阱,好像如果我充分理解一個人的言行背後的全貌與脈絡,我就會願意原諒那個人,願意將他的行動都視為合理的,甚至便不會因此引起負面感受。
確實,處於「不理解」的情況,往往會比起「理解」更容易引發情緒,如劇中王赦對美媚說的:「你其實很幸運,你的成長有一個完整的家庭,你有支持你的父母,所以你沒有辦法理解他們,因為有很多人其實跟你不一樣,所以當你不能理解的時候,只能感到害怕、感到恐懼。」但是,即便「理解」了,害怕、恐懼、擔憂這些情緒,並不會忽然消失,我們仍然會受到一些行為觸發警鈴,要像喬平那樣快速冷靜應對急性發作的思聰,並不容易。
我曾經遇過朋友表現出憂鬱症的症狀,那時我不斷在想自己怎麼做才能幫助到他,但是看著他發抖的模樣,說著無法活下去的話語,我感到緊張與害怕,我心知肚明。那時我意識到,要面對一個人可能無法控制的自傷或傷人,是非常令人懼怕的事,我只能依據我對那個人與這些症狀的認識,儘可能讓自己冷靜下來。
理解不等於和解,同理不等於合理
那憤怒呢?理解真的能平復憤怒嗎?
有次一位老師很無力的和我述說學生的行為,他其實感到生氣,卻盡力同理孩子的處境,因為知道孩子的家庭環境與過往經歷帶來的影響,於是這些氣似乎又得吞回去。那時我想了想,想到這麼一句:「但是,同理不一定等於合理啊。」
一個人的行為是否「合理」,不一定會因為背後的脈絡而改變。如果我們談的「合理」是依循法律,通常比較不會有爭議,但總有些時候,我們談的「合理」依循的是世俗道德或特定情境下訂定的規則,這時富有同理心的人,偶爾甚至會回過頭檢視自己的標準是否不恰當,自己不應該生氣嗎?不應該覺得對方是錯的嗎?
這其實就是王赦的疑問:「到底什麼是好人?什麼是壞人?」也可以換個問法——到底什麼是「好」,什麼是「壞」?什麼是「對」,什麼是「錯」?什麼是「善」,什麼是「惡」?
在此我並未要進入哲學的探討,只是想揭露我們其實時時會有這些掙扎,不過是那衝突感有多靠近我們自己,有多強烈的差別。重要的是,我們在理解與同理他人,甚至檢討自己的標準時,是否也接納了內心油然升起的憤怒,並且是直面那股憤怒,試圖去消化它,而非選擇將憤怒轉化為傷害他人的行動?
我最喜歡的一部漫畫——《鋼之鍊金術師》——裡頭有個段落對我影響很深,一個角色是被國軍滅族而展開復仇的斯卡,另一位是父母在戰場被斯卡殺害的溫莉,他們第二次相遇時,溫莉和斯卡有段對話:
「你為什麼要殺死爸爸媽媽?」
「……現在不管我說什麼,聽起來都會是藉口。我殺死洛克貝爾醫生夫妻是不爭的事實,我沒有資格去談論這件事,但是……小姐,妳有資格制裁我。」
然而看見當時受傷的斯卡,溫莉竟上前幫他包紮,驚訝的斯卡不禁問:「妳願意……原諒我嗎?」溫莉卻回應:「別誤會了。我還沒有原諒你那不講理的作法。」這令斯卡回想起他的師父和兄長曾經的教誨:
「你必須要忍耐啊……」
「你要我原諒國軍所做的暴行嗎?」
「別誤會了,『忍耐』和『原諒』是不一樣的。這世上不講理的事情是不能原諒的,只要身為一個人,就要對這種事情感到憤怒。但你必須要忍耐……必須要有人斬斷憎恨的鎖鏈。如果被憤怒影響,就跟野獸、畜生是一樣的。即使全世界的人們都否定伊修瓦爾人,但我們還是『人類』,絕對不能墮落成野獸。」
斬斷憎恨的鎖鏈是一種選擇
我認為這一整段情節,非常完美地呈現「理解不等於和解,同理不等於合理」,但我們要怎麼處理自身的憤怒?我們是有選擇的。我們可以選擇延續憎恨的鎖鏈,或是斬斷它,這萬分困難,但仍是一種選擇。
如《我們與惡的距離》的尾聲,讓李家與受害者家屬對談,那是創造憤怒、悲傷、痛苦的出口,儘管創傷讓一切變得艱難,但若有適當的協助,或許經歷時間的洗練,傷口會漸漸癒合。屆時,我們仍知道有傷,而且那傷多痛,但也許能開始看見一點雲後的希望。
斯卡的哥哥說:「只要負的情感聚集在一起,世界就會往不好的方向流動。相對的,只要能夠聚集正的情感,就能讓世界流向好的方向。」努力相信希望,像應思悅努力告訴自己會好的,那正是一點一滴「正的情感」。也因為這是那麼艱難,所以《我們與惡的距離》仍在最後給予觀眾一些希望,即使現實仍會讓我們像大芝疑惑「笑開」是否真能帶來好運,但這份希望應該能傳遞一些「正的情感」給觀眾,讓正的流動開始發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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